但所谓“动之以情”有时真的很厉害,无论心中怎样告诫自己要明镜止水,却还是会忍不住去想。
许多事,在没被人道明之前可以心安理得的存于不为人知的暗处,那或许只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正因未曾捅破,尚能维持着相安无事的太平。
可一旦越过了那一线,谁也无法保证,迎来的会是海晏河清,还是分崩离析。
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说出口的,打破僵局最大的风险就是……再也回不去了。
这一刻,那些长久以来深埋在夹缝中的心绪挣扎着破土而出,荒草一样迅速蔓延疯长。
他在屋中枯坐了一整天,把花让说的每一句,每一个字都翻来覆去地在脑海里回忆。
看着身侧的火光油尽灯灭。
看着素月分辉,沿墙角一路爬到青花牡丹的茶壶上。
散碎的银光顺着细腻的纹路发出星辰般的微光,随即隐没在黑暗中。
“我喜欢她。”杨晋五指扣紧,在起伏了无数次后,他空旷的心海里只留下了这四个字。
我喜欢她。
花让说得并不都对,但也有那么一两句略有可取之处。
他们之间,总得有人先迈出那一步。
杨晋其实也生出了一点私心,生出些许想用实际来反驳花让的念头。
他不一定会输。
几个时辰后,黎明攀上了窗户,隐约能听见早起的下人在外窸窸窣窣的打扫。
杨晋难得的感觉到时光如此漫长又煎熬,他在渐次明亮的晨曦里下定了决心,抬起僵硬了一夜的手,推开门走出去。
*
闻芊才把自己收拾整齐,菱歌便进来说外面有人找。
这倒是个很会掐点拜访的客人,哪怕再早上半刻,她绝对会闭门不见,连等都不必让他等了。
闻芊打起帘子,外间挂着的那副雄鹰展翅图前,花让正负手而立,微仰着头欣赏,约摸是听见脚步声,这才回头来冲她一笑。
“闻姑娘,打搅了。”
花让并非空手而来,他还带着礼物——是此前答应过闻芊的一支夜箫。
这个人素来圆滑,八面玲珑,言行举止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似乎谁看了他都会萌生好感。
瞧他们二人像是有事要单独谈,菱歌把茶点放下后,知情识趣地溜了。
“这箫是前几日一个同乡替我带来的,我久不用夜箫,搁着也是搁着,正好送给姑娘你把玩。”他将盛放乐器的锦盒递上去,“夜箫只有四孔,是苦竹所制,这支比较细,所以音较高,你试试看。”
花让很是贴心地开始给闻芊讲解,从音色到吹奏,不遗巨细,何其耐心。
倘若换个年纪稍小的姑娘,或者就在闻芊十五六岁的那会儿,大概很容易被他牵着走,甚至还有可能被迷得神魂颠倒。
但她毕竟吃了那么多年的红尘饭,定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花让此番来真是和她谈琴论调的,久在乐坊里的人都明白,什么“改日得空了,挑支好箫送你”之类的话不过是客套的说辞。
闻芊支着下巴听他扯了半柱香的淡,终于笑着开口:“花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借着送箫的名义来,应该是有别的事要说吧。”她懒懒道,“我耐心有限,你不妨直言。”
被她一语道破,花让也不窘迫难堪,反而波澜不惊地把手上的箫放下,“让姑娘见笑了。”
他不着痕迹地将方才的尴尬揭了过去,“我只是在朋友那里打听到,闻姑娘这趟是奉诏上京授艺,由云韶府拟的文书。”
闻芊颔了颔首:“嗯?”
他笑道:“云韶府是朝廷官署,里头的水深得很。
“我对你们这一行有所了解,舞乐之事,所求不过娱己,娱人而已。娱一人与娱千万人孰轻孰重,姑娘应该早就心中有数。”
她听出点猫腻来:“怎么,你也想留我?”
“在下是惜才。”花让说道,“打第一眼起,花某就知道闻姑娘的琴艺远不止于此,与其埋没宫中,姑娘何不留在济南?我花家有足够的财力与势力,能聘请天下名师,也可保姑娘一世无忧。”
闻芊挑起眉,不置可否地看着他:“你要我留在你们花家?”
“不错。”
在她问出这句的时候,花让的视线微不可见地偏向了门外,又很快收了回来。
“我听说了。你从前是广陵乐坊的顶梁柱,也曾和两浙总督、巡按御史、松江总兵交好过,有不少人上门提亲,却因为出身的缘故做不了正房,所以至今未嫁。”
他顿了顿,“你若是愿意,我可以替你保个大媒。”
闻芊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别开脸,自鼻腔里挤出一声轻笑,随后转过头来看他。
“花先生,你是第一次认识伶人吗?”
“同那些达官显贵,王孙公子来往,不过逢场作戏,各取所需而已。什么偏房,正房……”她抱起胳膊不以为意,“我闻芊是匹野马,深宅大院关不住我,莫说花家,便是世家大族,皇宫禁庭也一样不感兴趣,您还是别费心思了。”
杨晋侧过身轻靠在墙上。
刺目而耀眼的日光迫得人睁不开眼,他只好垂下头去,在冬日的清晨里打了个寒噤,握成拳的手在袖下颤得厉害,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的凸起。肉体凡胎禁不住如此力道,指缝间隐隐渗出一抹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