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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如是不甚在意,头也不回地点头,“送的什么?”

“好像是颗夜明珠罢,还挺漂亮的。”皎皎问道,“姑娘要看看吗?”

“不必了,放库房里去罢。我对月家的人事物都没什么兴趣。”卿如是撑着下颚,想到什么,又道,“我问你,扈沽城内,哪儿有崇文先生的遗作?”

第四章 月陇西

书斋有。府里就有。扈沽城处处皆有。整个晟朝都有。

于次日站在书斋内,捧着崇文的遗作长吁短叹的卿如是回忆起皎皎的回答,仍是不敢置信。

她一度认为这些书全都在那场火里完他娘的犊子了。

可现在这什么情况?上天送了她一条命嫌不够,带的附赠品?

卿如是抬眸望着满书斋的崇文著作,心情很复杂。早说啊,早十年老天爷干什么去了?她郁郁而终的时候心里净惦记着这些劳什子了,若不是因为自责,以她自幼习武的体格说来,何至于郁结在心最终病逝于一方幽阁。

而今她不得不怀疑起上辈子的人生,并十分想替当年那狗皇帝问问,他御笔亲封的宰相怎么办事的?手下人不利索,没、没烧干净???

按照月一鸣滴水不漏的作风来说,不太可能啊。

可要那厮冒着触怒皇帝、被革去职位的危险替她保下雅庐的书,就是更不可能的事情。当年雅庐起火前,月一鸣还专程唤人给她留了个最便于观摩灰飞烟灭的尊贵席位,以让她清楚认识到她和崇文那堆子人思想变革的失败。

恶劣如此,又怎会帮她。

崇文的著作能留下来她自然欣喜,但为何能留下来、残卷中的字句又是谁修复推敲的,有待考究。

身旁小厮见她捧书出神许久,忍不住问,“姑娘可是想要买这本文集?”

买,是没必要买的,这本文集她闭着眼睛都能默出来。唯一促使她买下此书的无非是这书中错字错句。

修复者无疑是很了解崇文的,但了解得不甚透彻。就像好比昨夜的《方兴论》,修复此文的人理解崇文的思想,只是不清楚文章的创作背景,以至于会错文意,修错字句。

“你们这里可有这本书未修复前的残卷原文?我想以我的理解重新斟酌词句。”文人墨客大多喜欢凭借自己的理解对不完整的前人著作进行修复。

卿如是倒是不必真的修复,只是打着修复的幌子,把正确的文章重默出来。

小厮听了却十分惊讶,“什么残卷原文?这里许多崇文的著作自百年前被秦卿修复完成后一直流传至今,何曾有人再修复过?”

“……”卿如是反问,“你说,谁?谁修复的?”

“秦卿啊。崇文先生的知己好友,秦卿。”

卿如是险些就地趔趄栽倒,皎皎在身后扶了一把,“姑娘,怎么了?”

见她目光逐渐诡异,小厮又解释道,“历史上有名的‘雅庐焚书’你知道罢?月一鸣为救秦卿,躬身进火场,相爷都进去了那火谁还敢继续烧,不得赶紧灭火?正因为此,雅庐的书并未烧毁殆尽,之后秦卿被囚西阁,就是在日夜修复火后遗存的残卷。”

“……”卿如是再度反问,“你说谁?究竟谁下火场救的秦卿?”

“月一鸣啊。扈沽月氏的丞相中,唯这一位十七岁便称相的,月一鸣。”

卿如是离开书斋半个时辰,神情还很恍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地上,周遭一切都不甚真实。

她是重生之后失忆了吗?怎么自己不记得有这段?她什么时候修复过崇文的著作?原文她都会背,修复个鸡毛球啊?卿如是很快从怀疑上辈子的人生中脱离出来,转而开始怀疑自我。

“姑娘,你怎么了?”皎皎拽了拽她的衣角,“前边不远就是廊桥了,咱们去桥上坐会儿再走罢。”

卿如是没有反抗,随着她的摆布,神思仍在天外。直到在廊桥坐下,卿如是反握住皎皎,“我一月前脑子是被撞了才病的不成?”

“那倒是没有。不过,嗯……”皎皎欲言又止,最后在卿如是催促的目光下说道,“自姑娘病愈后这一月里,倒像是脑子被撞过。”

“……”卿如是幽幽叹了口气。丫鬟大了,拖下去宰了罢。

“其实关于雅庐焚书这件事,坊间有许多不同的传言。姑娘若是觉得和自己自小听来的有些偏差也不必觉得奇怪。”皎皎歪头思索,“奴婢就听说雅庐那火其实烧了两天两夜,一本书都没剩下,如今我们看到的崇文遗作,都是之后秦卿重新默出来的,不存在修复一说。”

卿如是摇头。她在意的是修复不修复的问题么,她在意的是谁修复或者重默的。谁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是她自己。

默了片刻后,她忽然意识到传言里逻辑不对的地方,“秦卿被救回去后没几日十指便被废了,你是听说过的。她如何写?”

皎皎沉吟着,噘嘴摇头,“百年前的事,不得而知了。坊间传言太多,许是混淆了历史,有人说她被废十指的时间兴许是在修复书籍后;也有人说她是口述出来,别人代写的;更甚者扯到了鬼神,荒唐的可太多了。”

世人为掩藏真相,便总爱编织些谎言与传说。编得越是离奇神秘,真相就越是颠覆原有的认知。

她十年未曾执笔,那痛楚太过清晰,十指被废的时间就在她重默完首篇文章后的第三日,她可以确信。独自被困西阁,每日面对的只有不识字的丫鬟小厮和不辍教化她的月一鸣,绝无代笔之人,她也可以确信。

既然如此,不是她记错了,那就是有人刻意掩藏了真相。

“这书,不论是如何修复的,月一鸣都应当知晓内情才对,最后竟什么也没告诉秦卿,心狠到就那么随她抑郁而终。也没留下些蛛丝马迹告诉后人真相,实在可恨。位高权重者果然藏得深……”卿如是想到些什么,忽托腮冷笑,“难怪能把他心底那位姑娘藏一辈子,活该没能把人娶进家门。也算是他求而不得,遭了报应。”

她话音方落,忽听不远处一声轻喝——

“姑娘小心!”

少年的声音有些耳熟。卿如是下意识抬手接住横空飞来的物什,定睛瞧去,是一只彩羽毽子。这一幕似曾相识,她却想不起来何时经历过。

清风徐来,她迎风抬眸,恰见昨日方遇过两回的斟隐从廊桥那头走来。不等仔细打量,她的目光便被他身前一人吸引了去。

他身前有一人,负手提步,踏着廊桥碎石而来。修眉有如被精裁后的墨色温玉,凤眸似月,眼尾纤纤上挑,眸中星河朗朗,鼻梁修挺清致,薄唇润红,紧抿出一丝谦和淡笑。

一袭玄色锦裳,胸前金叶盘错,衣摆银芍相继绽开,被风拂起翻飞间有青丝相随舞弄。青丝高束,尾缀玄玉珠相击相鸣。此人仪容端方,气质清贵。

是君子如玉如竹,如泽如露。

方才那句提点出自斟隐之口,难怪觉得声音耳熟。既有斟隐随侍在旁,想必此人就是襄国公府的世子,月陇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