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入了深夜。月陇西想得脑仁疼,对他来说,没什么是不好解决的,偏生就是沾上卿如是的事情,就什么都不好解决。只要卿如是不喜欢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不被逼迫的情况下答应嫁给他。
他皱着眉,抬眸望向窗外,灯火幽微,竹风轻漾,前世也是在这样一片寂静中,他独自度过了七年。耳畔没有她的吵嚷,没有她的叫嚣,眼前没有她上蹿下跳整日只想着往府外跑,也没有她气狠了拔出鞭子狠狠笞地,都没有。一片寂静。
忽地,他反应过来,卿如是已在房中带了一整下午,什么声音都没有。他赶忙起身去敲门,唤她。
无人回应,他便自己开了门走进去,发现卿如是就躺在榻上,银狐毯子连着书本滑到了地上,她的眉头皱得很紧,浅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边和颈间,蜷缩着身子,双手捂着小腹,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睡着了。
月陇西蹙眉,蹲身摸了摸她的额头,有点烫,又去摸她的手,却是冰凉的。
“卿卿?”他一边尝试唤醒她,一边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用两床被子盖住,又出门吩咐小厮去叫大夫,自己打了凉水,拿巾帕沾了给她降脑袋的温,顺便擦汗。
小厮跑腿快,知道西爷着急,拉着大夫跑得也快,不消片刻把人带到。大夫的说法和月陇西猜测得无甚差别,风寒碰上月事,身体比平日里虚弱些,便发起高烧。
月陇西让大夫去开药,并唤小厮去抓药来煎,又吩咐大夫明日一早再来一趟。
他关了兜冷风的窗,坐在床边,脱下卿如是的鞋袜,把她的脚捂在自己腹部暖着,暖一会又起身给她擦汗,换过冷帕子,继续敷在额间。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月陇西微蹙眉,有些不悦,仍是起身去开了。
斟隐站在外边没有进屋,神色凝重,施过礼后,他低声对月陇西禀道,“属下奉世子之命一直紧盯着月长老,原本这几日长老忙着处理侍卫的事,无暇顾及其他,但不知怎么地,今日去了一趟月府,与将军长谈许久,出府时将军便派了几名丫鬟过来,现在……应该快要到门口了。”
“丫鬟?”月陇西的眉皱得更深了些,思忖一瞬,他便想明白了,绷紧唇线,沉默着,视线越过斟隐看向院外,竹林深处影影绰绰几道人影,浅桃色的衣裙,挑着水红的灯笼。
他颇感无奈,问斟隐,“长老可有和你说什么?”
斟隐缓缓点头,“长老说,世子将侍卫的事捅出来,是世子先不仁,就休要怪他不义。月氏族中虽不再插手出仕子弟的姻亲婚配,但女帝覆灭不久,如今月氏刚重新站稳脚跟,岂容崇文党混入月氏血脉之中?要属下转告世子,趁早将卿姑娘送回去,莫要揪扯不清……”
月陇西冷声笑了,极浅的笑容,墨色的眸子逐渐深邃阴沉。
几名丫鬟走至院中,领头的瞧见站在门口的月陇西,便上前施礼,正色道,“请世子安。将军让奴婢来伺候世子,并转告世子,若是缺丫鬟,尽可以从府中带些调。教好的来。卿姑娘金枝玉叶,世子再如何玩闹也不可坏了规矩,遣人当丫鬟使唤,欠了礼数。还请世子早些将卿姑娘送回去,以后也少些往来。”
语毕,另有一名丫鬟站出来。那丫鬟生得花容月貌,体态丰腴,桃色的衣裙更衬她冰肌雪肤,她似有些羞怯,吞吞吐吐道,“将军还说,世子可先、先收、收房,待世子的心定了,再娶妻不迟……”
斟隐不动声色地抬眸剜了那丫鬟一眼。花里胡哨地,就这般庸脂俗粉也好意思说什么让世子先收房。
相比较而言,月陇西的反应淡定得多,他抬眸扫过几名丫鬟,“母亲可知道此事?”
“郡主不知。”领头的丫鬟又说道,“奴婢们都是将军遣来的。”
正此时,小厮的药煎好,递了过来。月陇西眼皮都懒得撩,垂眸把玩药碗,“父亲不过是让你们来伺候我,你们三言两语就想勾。引我收房,我出身矜贵,为何要和你们这些卑贱的粗使丫鬟行那夫妻之事?回去问过母亲再来罢。”
他平日里稳重谦和,从未对下人恶语相向,此番出言恶毒,又摆出身份来,倒惹得领事的丫鬟愣了愣,但好歹受过月府调。教,也见过些世面,斟酌一番后当即带着人施礼告退,回去上报郡主。
“世子……?”斟隐望着几名丫鬟的去向,有些担忧。
月陇西低头浅抿了口药,有些烫,还有些苦,“去拿些蜜饯和果糖来。顺便把我的折扇也拿过来。”
斟隐:“……”世子,您分个轻重缓急先?
见他不急,斟隐心中也安定了些,兀自去拿物什。
月陇西坐到茶桌边,接过折扇轻轻扇着药,淡淡的草药在鼻尖萦绕,实在不好闻,他蹙了蹙眉,想起从前的事。秦卿在西阁那十年几乎天天吃药,药很苦,她总是蹙着眉,不喜欢吃药,望着窗外拖许久,久到药凉了也不想喝,最后都是他一口口喂的。
原本他喂的她更不想喝,但一旦跟她玩游戏,用药跟她赌,激得起她的斗志,她就愿意喝。常常都是她输了喝一口,他输了喝一口,来来回回,她喝了多少,他就喝了多少。
没办法,他要是不输、不喝,秦卿就会看破他的计谋,更不愿意喝。
后来他发现,只要与她争辩有关于崇文的一切,总能燃起她的斗志,为了他们悖世的思想,她愿意活下去,愿意主动去喝药。但往往坚持不了多久,又会被现实打败,丧失信心。
他很想告诉她,有名女子与她一样有悖世的想法,他正在帮那名女子,告诉她惠帝的命数不长了。她坚持一下,再多坚持一下,就还她自由。
可是当时被监视的西阁没有任何空隙让他对她说出这些话,连写都是奢侈。
他想尽一切办法燃起她的斗志,也想尽一切办法从她口中套出崇文传授给她的一切,只是想帮她修复好遗作。
要不动声色地掩过惠帝的耳目做这些事情,真的很难。他每日风雨无阻地以教化她为掩饰,记下争辩时她所说的一切,心底就会有些许得意,想象着女帝登基后,他修复好遗作,光明正大地拿给秦卿看,她会是什么模样。
可她没能等到那一天。
吃再多的药终究心病难医。
秦卿死后那些年,他不止一次对女帝说:“如果你能明白我跟你讲的那些故事,那些关于我和她的故事,就帮我完成最后的夙愿罢。”
“你知道……我撑不下去了,好想去找她。”
月陇西手执勺子轻轻搅着药碗,眸色渐渐清明。无论如何,这辈子他要明媒正娶,再不让她为月氏不容,不教她吃那些苦头。
第四十八章 月一鸣心底的姑娘是她
汤药不可太凉, 月陇西小扇一会, 又浅抿一口, 感觉不烫了。
端着药碗,揣上蜜饯果糖,他走到床畔, 将卿如是扶起来,轻声唤她, “小祖宗, 喝药了。”
卿如是睡得迷迷瞪瞪地, 听见月陇西的声音,她勉强睁开一条缝, 自己借力坐起来,倚靠在枕上,“刚刚好像听见外面有女子说话的声音,谁来了?”
“不打紧的人, 已经走了。”月陇西舀起一勺药,喂到她唇畔,“你连自己的小日子都不记的?来月信还坐在池边玩水?”
“这几日忘了。”在男人面前提起这个,卿如是耳梢浮上些羞意, 讪讪低头, 下意识抿了那药,忽觉不对, 伸手接过药碗,“我自己来。”
“那以后我帮小祖宗记着。”月陇西笑吟吟地瞧她, 眼角流淌着温柔。
卿如是直接忽略他说的话,“你出去罢,多谢你的药。”
他不动,伸手夺回药碗,挑起眉教她,“小祖宗,这个时候你应该说‘外面风好大,人家一个人好害怕,你留下来陪我罢。这药好苦,人家不想喝,你喂我喝罢’。这样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