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再交谈,默默荡着。须臾,从石桥那方走来一个人,是斟隐。他方走到鹅卵石路前就停住了脚步,抱拳施礼,“世子,属下有事要禀……”
他话没说完,月陇西蹙眉,却没有睁眼,就着靠在椅背上的姿势问道,“还有夫人呢?给夫人请安。”
卿如是:“……”我觉得可以不必。
斟隐:“……”这年头当个侍卫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他稍顿,恭敬地朝卿如是施了礼,“斟隐给夫人请安。”这才继续刚刚的话道,“国学府传出消息,月长老昨日傍晚回去之后便生了重病,如今卧床不起,暂将他的掌控权交给了一名下属。”
月陇西微睁眼,莞尔道,“真病了?”
斟隐颔首,“属下去探过了,真病。”
“好端端地他为什么会生病?”卿如是摩挲着藤蔓,好奇地问。
“谁知道他的。”月陇西笑着挥手,示意斟隐下去,对卿如是道,“卿卿,今晚跟我去采沧畔见叶渠。月世德病了,正好可以将叶渠安排进府。”
“陛下会同意?”卿如是稍顿便想明白了,既然陛下如今打着拉拢崇文党的主意,那自然会同意。她蹙眉,“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修复遗作?你知道,我能帮上忙的。”
月陇西沉吟道,“快了。你可以修复遗作,但修复的成果不能归你。”
“那归谁?”卿如是恍然,“归叶渠?我明白了,你早算计好了,以前你就想把叶渠和我都安排进国学府,但那时候我是青衫,所以你是想把青衫修复出来的文章归功于叶渠,若是陛下最后真的治罪,那也是治叶渠的罪,好歹能保下我这个更能修复好文章的崇文党。可不知为何你现在不打算安排我进国学府参与修复了,唯一不变的是,叶渠依旧是个幌子,极有可能被陛下赐死,是不是?”
月陇西颔首,又摇头,“我会保住他的。一旦进国学府参与修复就会有危险,饶是青衫有叶渠顶罪,但终究防不住君心难测。所以,如果青衫是你的话,就不能再进国学府。且你是女子,怎么进?”
自晓得他对自己有意思之后,卿如是也很快能明白他落在自己身上的忧虑,她抿唇,耳梢有些烫。不再搭话。
傍晚,月陇西带着卿如是去往采沧畔,走的依旧是那条直通茶室的密道。
临着要出门时,月陇西敏锐地听见隔墙传来两人交谈的声音,他拖住卿如是,压低声音道,“嘘。茶室有外人。”
卿如是也听见了。但隔着墙面,两人的音色都听不清楚,只隐约可以从他们谈话的内容分辨哪个是叶渠。倘若不仔细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听不大清。因此,月卿二人都不再说话。
茶室里,神秘人摩挲着杯子,沉声问,“这么多年了,你畏畏缩缩待在此处,过得可还好?”
叶渠不答,坐在离他较远的桌后,垂眸佯装翻书,手却轻微地颤抖着。
“若你活着只是为了承诺,那当初就不该活下来。”那人低声喃喃,似是陷入一段经年的梦,“……听说采沧畔近日来人才辈出,倘若这些人最后都入了国学府,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叶渠仍是充耳不闻,默然盯着桌面一点,不知在想什么。
那人走了过去,站在叶渠身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叶老真是一如既往地有风骨,一句话都不肯说吗?”话落时,他将手里的杯盏落在桌面,茶水随着动荡溢出来,洒了几滴。
“水满则溢……”叶渠盯着桌面的茶水,终于怅然开口道,“袭檀,我若说,便是劝你适可而止。你还折腾得起,我已经折腾不起了,崇文党都折腾不起了。”
“袭檀?”墙这面,卿如是蹙起眉,望向月陇西,“那是谁?”
月陇西的脑海里似是晃过看这两字,却没能定格。他微蹙眉,敢肯定自己绝对在哪里见过。但想了一圈没想起来,最终只能摇头,“暂且不知。”
墙那边,不知袭檀又说了什么,叶渠眼眶微热,“我本应该可以阻止一切的……如你所言,我如今活得很痛苦,但我的痛苦,都是愧疚所得。袭檀,你一点也不愧疚吗?你的良心不会受到谴责吗?我担着骂名畏畏缩缩躲在这里,你难道不知道是为什么?当时我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力了……你却还要为我编织一个谎言去诓骗世人,让我背上骂名,让我躲在这里,让我愧对女帝……可现在你又打着为崇文党的幌子劝我出去?!”
那人沉默了。
叶渠的手抚摸着书页上娟秀的字,满目慈爱。半晌,他低声问道,“袭檀,你回去看过那棵檀树吗?……只要这么多年你去看过,哪怕一次,我都遂了你的愿。”
第七十七章 卿卿吃醋
不知那人又说了句什么, 模糊不清, 像是在低喃。而后, 茶室里再无声音传出。
月陇西等了片刻,确认袭檀已经离去,才拉着卿如是往回走。
“你怎么看?”待走出采沧畔, 月陇西忽然问。
卿如是沉吟道,“很明显, 叶渠受制于袭檀。饶是他能对袭檀大放厥词, 却不敢不听从袭檀的命令。听来, 袭檀是想让他去国学府,而之前我们就分析过, 国学府的建立是因为当今圣上想要削弱采沧畔、收拢崇文党,如今出现袭檀这么号人来规劝叶渠顺从陛下的意思,去大振崇文党们的士气……倒和你祖上当年背地里帮助女帝的作为有些像。就是不知道袭檀是不是陛下幕后之人。”
“我与你的想法一致。既然这人暂时没有任何与我们所行之事相悖的举动,那姑且不追究也罢。”月陇西浅笑道, “更令我好奇的是,那棵檀树背后的故事。”
“又是劳什子情情爱爱?”卿如是没有兴趣,随口道,“那是袭檀自己的私事了,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说着, 走到马前捋了捋它的鬃毛,随即翻身上马。
“据我所知, 扈沽城里的檀树都在小女帝死的前一年被她下令砍光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檀木无论是作为木材, 还是作为宣纸原料、香料都极其珍贵,所以陛下登基后当然是允许扈沽城中继续栽培檀树。且往城南走,那里有一大片地都种着青檀树。”月陇西亦骑上另一匹马,“袭檀这个故事没那么简单,而叶渠提到的檀树也正好给了我答案——这故事里的主人公之一,应该就是当年下令伐檀的小女帝。”
“小女帝?”卿如是低呼了声。牵扯到了女帝王朝的事,她便来了些兴趣,“你且继续说。”
月陇西见自己讲的终于勾起了她的兴趣,翘起唇角一笑,拉着马凑过去,跟她的马并辔而行,“袭檀若是从剿灭女帝前就跟随于陛下左右,那么他一定目睹了叶渠归降的整件事。可叶渠在他面前却说是袭檀这个人为他编造了谎言,才让他背上归降于陛下的骂名……你仔细想想,这是什么意思?”
卿如是稍思忖一番,笃定道,“叶渠当时并不是归降于陛下活下来的,而是陛下要他活,才留下他的命。为何陛下会要他活着?或许跟袭檀和小女帝有关?”
月陇西颔首,“所以,檀树背后的故事没那么简单。他编织叶渠归降于陛下的谎言也是为了让叶渠死守在采沧畔不敢出去……或者,换种说法,是害怕叶渠把他知道的秘密泄露出去。而叶渠自是承了大女帝的厚望以及小女帝的期许,不得不活下去。所以这骂名他得担着,还得故作自在地担着,才能保住性命。”
“所以陛下才会监视着采沧畔?将人囚在一处进行监视,总比放这人出去浑说要好。”卿如是想到自己,便觉出叶渠方才那句“这么多年我活得很痛苦”是何意。
天已黑透,两人尚未用晚膳,便紧赶着回府,不再多作交谈。月陇西存心逗她,压住笑故意引着马靠近她,看准时机,挥起鞭子往她的马身上抽去,马儿长嘶,甩蹄就往前冲,卿如是吓了一跳,登时高声惊呼,月陇西笑,赶忙挥鞭跟上。
她骑术好,不至于摔下去,就是被猛然跑起来的马惊得不轻,很快稳住身形后余光瞥见跟上来的月陇西,她气恼地冷哼,憋着一口气,打马就跑,不跟他凑在一起。
“诶诶?”月陇西刚追上她就被甩开了距离,无奈地低笑了声,嘴仍旧欠极了,逆着风喊她,“小祖宗你生气啦?同样是生,孩子你就不愿意给我生,气你就喜欢天天生?小祖宗?小祖宗??你等等我啊!怎么还越跑越快了呢?”
说着,月陇西狠夹了下马肚,挥鞭使劲打马去追她。
卿如是听到他方才的嬉言愈发羞恼,憋着劲跟他比骑术,打马狂奔。眼看着自采沧畔至月府这段不算长的距离被两人无奖竞技给折腾完,月陇西惋惜地嗟叹了声,还说带她去逛夜市一道逛回去呢。
方下马,府门口的小厮就迎上来给卿如是请安,牵过她手里握着的缰绳。紧跟着月陇西也下了马,眉眼俱笑地贴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