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冷笑,“是,陛下是天子,怎会为一桩人命小事后悔。”
她在反讽自己,饶是皇帝再肯折腰哄她宠她,也不禁染了愠色,“扪心自问,朕是对不住冯婕妤。可她害你在先,朕封了他的儿子为太子,朕也未曾对不住你!”
皇后瞥过清冷的眼,刺着大朵大朵雍容娇红牡丹的凤凰琵琶袖一扬,卷起一波细碎的青叶,落于莹光浮华之间,滚入泥里,她微微冷笑,她有怒,有恨,不是为着文帝杀婕妤,不是为着他掉包孩子,而是这二十年来,他眼睁睁看着他们母子一步步走向陌路,却从不肯提携一句,拉她一把。
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他主宰一切为所欲为,可这一切的悲哀,又有哪一桩哪一件与他无关!
一股凉风灌入鼻腔,皇后忽蹙着柳眉,捂胸咳嗽了一声,文帝心惊地要上前,皇后让他止步,一个人冷着脸下了台阶去了。
太子之于他,不论是否有血缘之亲,付出了二十年的爱是收不回的,她只是恨文帝的欺瞒和戏弄,恨他冷血无情,她挥袖出了亭阁,星光熠熠,筛下一截清冷如霜的姽婳倩影。
曾魂牵梦绕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文帝的指头冒出了青筋,他咬牙,一拳砸在木柱上。
成婚二十多年,他们始终琴瑟和鸣,即便皇后有旁的心事,在他面前也从不甩脸色,温柔如水,善解人意,他始终以娶此妻为豪,又何曾想过今日。
可这烂摊子一大堆,到底是要留给自己收拾的,文帝暗了脸色,待将那兔崽子召回银陵,非折了他一双腿不可!
文帝连夜起草了诏书,信使仓皇出城。
新婚第二日,霍蘩祁被搓圆搓扁地又摁在床褥子里欺负了一顿,才混混沌沌睡着了,枕着他的手臂,憨甜地翘起了红唇,姣柔的两瓣红似嫣果诱惑,他的一只手揽着她,缓慢地曳开笑意。
方才她又哭又闹求得厉害,他才没下狠手折腾她,却也将她累着了,一睡便睡得死沉死沉的。
夜风拂过窗棂,带起檐角下轻灵的一串铃声,隐隐约约,跌跌宕宕。
他心里明白,有一封圣旨正以八百里加急的态势奔入芙蓉镇,只需四五日的功夫便能到。他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他便已心安。
也许银陵已是疾风骤雨,等他一叶孤舟赴入四面楚歌之绝境,但他也无悔。
顾翊均曾经问他,倘若江山与美人让他二择其一他选什么,他选前者,但前提是,谁也不能逼着他放弃这个美人。倘若有人非要他选这江山不可,最后定然是适得其反。
“阿行。”
她嘴里咕哝了一声,说话含混不清,他就着棉被往下靠了过来,她灼热的呼吸一起一伏地扑在鼻翼之间,温柔可人,他看了看,在她的眉间印下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步微行将她放在被子外头的手握住,拿回棉被底下,焐热了才松开,一宿无眠。
初一是他的生辰,这件事霍蘩祁在梦里也记得的,大早上醒得极早,一醒来穿戴好,伸了个懒腰,便进了厨房与夏槐帮着忙活。
晌午时分,那个一清早便消失不见的人才回来,他今日换了一身胡服,墨发以北方胡人的毡帽束住,分下二绺垂额,紧身的玄青骑射装束,腰间是牛皮革系的结,绑上一柄短匕,紫蟒狐腋箭袖,脚下蹬一双狐绒长靴,加之五官冷峻如镌,更衬得身姿卓然挺拔,傲然如皎树。
他似裹挟了一层寒风而来,将手里的猎物分给下属,自己拎了一只雪白皮毛的小狐狸给霍蘩祁,霍蘩祁早按捺不住要扑过来了,一抬起头,才惊觉今日外头又下了一场雪,皑皑而绵密。
她伸出食指拂去他眉间的雪花,“怎么了去了这么久?我给你煮了面,来尝尝手艺!”
江月笑着接过太子殿下手里的小狐狸,拎着奄奄一息的小可怜儿下去包扎,顺带着替它找笼子饲养起来。
霍蘩祁拉着他的手,许是碰了雪,此时一片滚烫,霍蘩祁也不回头,谈笑特自然,“你穿这一身好看多了。”
他噙了笑,不答这话,只道:“每逢初一我都会去城郊打猎,以往是在银陵,不过去得多了,难免山里的动物见了我便散得干净,芙蓉镇山里的猎物品种也多,侥幸的话,能猎到不少。”
从成婚之后,他明显变得温柔起来,话也多了,不说好坏,反正只要他说话,霍蘩祁就爱听。
霍蘩祁“嗯”一声,替他布菜,将一双洗净的木箸递给他,眼睛晶灿,“尝尝看!”
霍蘩祁别的手艺不敢自夸,煮面确实还是拿得出手的,尽管是金枝玉叶如太子殿下,也不由多用了一碗,霍蘩祁不用问便知道他吃得满足,因着上回的羊肉汤他不喜欢,吃了一碗便不用了,这次可是足足吃了个饱。
这是长寿面,母亲身子不好,以往她在的时候,她们母女的生辰,都是到了那一日霍蘩祁自个儿在灶台前琢磨,变着花儿下面。今日本来也踌躇了会不知该给他做什么面,但想来他吃惯了山珍海味,便拣了最平淡的阳春面来做。
这是步微行不曾吃过的,有着返璞归真的质朴和喷香。他也知晓她忙了大早,拉住她的挨着自己坐过来,“以后便不用麻烦了,我不过生辰。”
霍蘩祁摇头,“我就要给你过,就算再简单再粗陋也好,能有人记着,便是一份心意。”
他没说什么,霍蘩祁拉住他的手,食指在他的手背上画了个圈,“我们……是不是要回银陵了?”
她丢下一大帮子生意,在芙蓉镇已过了一个多月了,即便步微行不想回银陵,她也有几分不放心。
他缓慢地将下颌往下点了点,“已让江月去打点了,待圣旨下来,我们与护送的卫军一同走。”
霍蘩祁抱住他的胳膊枕下来,满桌狼藉,看着却甚是温馨,她餍足地笑道:“其实我还不想走呢,要是我们只是一对平凡小夫妻,你每天都能打猎,我每天都能煮面、照看家里,也不错啊。”
步微行淡淡一哂,“自己的野心瞒不住人,狐狸尾巴藏不住了。”
“啊?哪里哪里?”霍蘩祁夸张地要找尾巴,但是被他这么一闹,又娇俏地冲他扮鬼脸,“其实我是真这么想过啊。你知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
步微行道:“你说。”
霍蘩祁仰着脑袋,望着灰色的檐瓦,叹了一口气道:“就是那天,阿娘过世时候,你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我就……觉得,其实有个男人靠着也不错的,至少他的肩膀可以为我遮风挡雨,可以为我撑起一个家,这样也好。”
巧了,他也是那日开始将她放在心上。她滂沱的泪雨,不屈的坚韧,从此之后,被镌刻心头,那日起,他便有了此生独娶他的心思。
其实如今正是他求仁得仁,捡了大便宜。
步微行敛唇,故作嘲弄,“孤怎么没看出,你有这种想法?”
霍蘩祁将脑袋揪起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因为我觉着,你也不是理所当然就应该来保护我啊,在某些地方,你比我还需要保护。我就护着你好了,我就护着你一生一世风雨不摧,百毒不侵。”
步微行:“……”
送信使加疾而来,所有人都预料不到,信差竟是言诤!
阿大登即抽了一口凉气,陛下这意思是说:倘若言诤办差不利,太子不归,便宰了他杀鸡儆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