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次却是闹了起来——也不是这一回几只螃蟹的事情,也是前头积攒了怨气,所以到了时候就一股脑爆发出来了。
四太太左夫人倒还好,底下人再浑也不至于惹她。她辈分高,和大太太是一辈妯娌,出身也不低,得罪了她,可得不了好。说起来受气的还是她几个儿媳妇、孙媳妇——特别是是庶出的几个。
譬如玉湲之父安应桧,娶妻刑氏,这位刑奶奶向来脾气急不好惹。还有孙媳妇一辈的蒋氏——本就是庶出庶出的孙子媳妇了,又是续弦,出身就是破落户了,家里父亲是金陵下辖溧水县左卫千户。
本朝所制定的卫所有自己一套品级,卫所的千户是正五品的武官,要知道一个知县才不过七品,这五品武官应该也很很煊赫了。说起来之前安应榉欣赏的很的白袍小将也不过是个千户,配他庶出的侄女也是足够的。但是这溧水县左卫千户,实际上却是不值一文。
因为这千户与千户也是不同的——这在九边做千户,那就是实实在在的千户了,底下能有上千兵丁。况且九边军门自成一体,还有别的厉害。但是中原之地卫所军户就不是一回事了,甚至到了如今,这应天府有自己军马,卫所就是摆设,只有名头,连个千户所百户所都没有。
要说本朝开国时候□□朱元璋派遣各地的百户千户倒真是行伍出身,但是天下承平也有两三百年了,当初的悍将精兵早就不拿兵刃,与一般地主农户也没甚分别了,卫所本身就是军队屯田所在,朝廷给圈定一土地,卫所的军户们在田地上如农户般耕种,当初的军将成了收租经营的地主,而军户们则成了种地纳粮的农户。
说起来,这千户手里有一千耕种土地的农户,场面很大了。自然不去比东南有‘千顷牌’‘万顷牌’的豪门大户,但是格局也远远超过一般地主。再有武官身份加成——这个身份也就是个名头,但是上层家庭结亲,有时候就是讲究一个名头。所以蒋氏也配得上一个庶出了三层的国公府子弟,说真的,若不是如今的盛国公在先盛国公临终前答应了自己这一辈不分家,没有国公府的招牌,只怕这样的亲事都没得了。
但帐不能这么算,总归不是没分家不是。或许蒋氏家家资尚可,但是放到盛国公府这样的门第可就是不够看了。不要说与大房二房三房的妯娌相比,就是与四房几个妯娌站在一起也要露怯——她们都是中等商人家的女孩子,至少袖子里银子多些,买的来一些尊重和殷勤。
一开始的时候她倒是喜欢自家没从国公府里分家,面子里子都有了——面子上有国公府的招牌,里子上,既然没分家,按说一切开支就要从公中出,包括屋子里人的月钱和自己夫妻俩的月钱。
虽然这也意味着男子都不可有私产,但是想到自家老公是个不争气的,只要别大手大脚地拿自己体己银子花销她就阿弥陀佛了——子孙花在自己身上的银子,除了月钱,公中是不出的。这件事上吃亏的反而是大房二房,三房大概是不亏不赚,而四房就是纯赚了。
但是人心可都是贪的,当初满意的不得了,这时候再看就全然不是那样了。只觉得家里上下都是一起子小人,两只富贵眼,一颗势利心。见自家差一些,就纯是敷衍——要知道这世上哪有下人看不上主子的!
这一回送来螃蟹,她一下就动怒了,到她这里似乎就是个筐底子,显见得就是送到最后才到她这里。再看这些螃蟹,个头小小,大太太不可能就拿这些螃蟹做人情,定是挑拣出来的小的、差的才送她这里呢!
她见了东西只觉得一口气上涌,只冷冷问道:“只怕我这里是最后一个了罢!”
那送东西的媳妇不言语,蒋氏越发生气了,叉着腰就在门口骂了起来:“我就知道!我是什么名牌上的人?但凡有什么烂的、坏的、脏的、臭的,全都往我这里来!如今就是一篓子螃蟹,也是这样了!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论起来我是家里最小的?也有人叫我嫂子喱!”
原本只是这样骂一骂就罢了,只是正好让左夫人见了,当时就把她叫到跟前训了一次——说起来那些丫鬟婆子可以在门口破口大骂,但是她这主子奶奶可以么?尽够丢人了。因着是四房的孙媳妇,左夫人平常虽然不和她说话,这一回却专门提点了她一回。
只是这样的‘提点’又是什么好事?难道说明左夫人高看了她一眼么!不是的。正是这事情让她成了全府上下的笑柄,当日晚间她收拾了几件衣物,带了心腹的两个媳妇丫鬟就上了马车家去了——这时候倒是显出一点精明来了,居然把上下瞒过,一声不响地就出去了!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了!要是那小门小户的人家,个把妇人生了气跑回娘家算什么!但是在盛国公府可就不得了了,后一日就有几个蒋氏的妯娌私下道:“哎呦呦!这一回可闹了大笑话了!上头两层婆婆,一个也没禀就回家了,这是哪家的规矩——还是刚刚被祖母说了一回的时候,说出去是不敬公婆长辈!”
这还是妯娌间说话,私底下没遮拦的婆子们更是百般嘲笑:“到底是地主老财人家出身,好没体统!当是那小门小户不讲规矩?随你随便出入!又有一样,做长辈的难道训斥不得了,竟然这就要家去?若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没有随便休妻的规矩,这样的奶奶哪里还在家里站得住脚!”
“嗐!虽说咱们家不会大张旗鼓地休妻——丢不起那人!但是这位孙奶奶回来了也就站不住脚了。不说四太太心里如何暗恨,就是之前那一遭就让大太太恼了罢!”
这件事祯娘本是不知道的,但是身边几个丫鬟却是知道的。只因她们随着祯娘在盛国公府出入,自然也就与一些小丫鬟老婆子熟起来——为了给祯娘做脸,也是广交人情的意思,她们手上松泛,待人也格外和气小心。这一回就是从这些嘴里晓得事情始末。
她们倒不是为了与祯娘犯口舌,说些人家不好——她们原是说一些消息八卦,算是给祯娘凑趣,但是只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儿。真是这样人家有些遮拦的隐私,她们把握分寸,不会拿来调笑。这一回说,与其说是闲话,其实是让祯娘晓得这件事,免得只她一个不知,在同其他小姐交往的时候反而不自觉得罪人。
祯娘听了只道:“这蒋奶奶太不通了。”
第17章
祯娘听了只道:“这蒋奶奶太不通了。”
听了自家小姐这个评语,微雨有些不解道:“这是什么道理?咱们冷眼看着其实也不是蒋奶奶一个的错儿。就说事情的开头难道不是底下有刁奴——说来忒怠慢了!蒋奶奶明明不是最小的,怎的最后送到?还是些不好的货!就是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是个主子。就是那些刁奴见蒋奶奶这里是软柿子罢了!”
祯娘正在熏帕子——香炉里调好香,一丝青烟袅袅升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玉兰花香气就散开了。祯娘把特制的小熏笼罩在上头,然后给搭上一方绣了折枝玉兰花的帕子。她最爱的花正是玉兰、海棠、迎春、牡丹四样,合起来就是玉堂春富贵,似乎俗气,但是她爱那精致悠闲。
她摆弄了一番帕子,吩咐道:“回头拿了几样米珠子、碎宝石,给串几套穗子,这几方新帕子要用!”
吩咐完了,才让人看着帕子,自去在供着鲜花的汝窑花囊掐了一朵,拿着去逗引水晶缸几尾白腹金鱼。看着那金鱼不断到水面啜着花粉有些微微出神,有些怠惰道:“你自己也是说了,蒋奶奶是软柿子,那就不要怪罪别个。”
她又轻轻舒了一口气,才道:“但凡是高门大户里的,谁家不是捧高踩低?我没见过多少人家,但是品度人品,应该家家都是这样的——再说和善的人家也没有从大到小从主到仆都是心思淳朴的道理。所以她头一个错就是没得自知之明,既然得了住在国公府里的好处,那就应该受着国公府里的罪。第二错就是没有知情识趣了,自家是那样,要么自己立起来,得尊重,要么就应该做个软和人。再没有上杆子出头的道理。”
“第三错,第三错就是做事莽撞了,居然一时生气就家去了,不说这样的人家该不该,就是乡野人家也要说个理儿。她怎么说,说是家里有刁奴欺负她——与一个仆妇置气,好大的笑话。或者说四太太训斥了她?更没得道理了,四太太是祖母,教训孙媳妇不是正应当,这反倒是她的大错了!”
祯娘这些话自然都是她自己心中所想,她也不至于对着几个丫鬟使心眼,言不由衷。只不过这倒是出乎了屋子里众人的意料了,子夜给她倒茶,就温声道:“小姐秉性里有些刚强,这样说也不错。不过那仆妇也是真有错,不能说家家都有捧高踩低的,就是捧高踩低的是对的了,到底不好!”
祯娘生得是个水乡里的温软佳人,仿佛明珠碧玉,光华柔和,可本性里有些要强也是真的。她不因蒋氏的弱势而有怜悯之心,反而觉得全是她的错处了。虽然错处更多的的确是蒋氏,但是也不能说全是她的错了——不过在顾大小姐眼里,通通看不见!
她本来不挂心这样事情,但是这时候听了子夜的言语才认真思虑了一回。脸上神色少了一些清淡,多了一点柔和,道:“你说的好,你才真是个心地公正,端方温和的,这一回倒是受了你的教了。”
听了祯娘的话子夜立刻脸上通红,连忙道:“哪里能教小姐,小姐不过是没放在心上才没想到这一层罢了。”
她这里脸红,旁边的将离就问了一句:“既然那边府里这样忙,后日大小姐请客要不要推一推?”
祯娘摇头:“不要这般,这样的事情算什么大风大浪?不过是小事,更何况也劳动不着几个姐妹。再有一样,凡是有尴尬事情,越是尴尬,反而要越如平常,不可露出一点不同,不然人家岂不是更加尴尬了。什么时候不推迟宴请,偏偏这个时候,倒是让人多想。虽然几个姐姐妹妹不是那等小心眼的人,但到时事后彼此相见也免不得一时面上过不去。”
祯娘这句话就是订下了意思,到了旬休那日果然是一切照常。
家里仆人上下齐整,厨房里先在花园的醉心阁依祯娘所订的陈设布置桌椅碗筷等物,又再合了一回菜单,忙里忙外只求做到万无一失——这可是自家大小姐第一回正经自己做东道,又是请的国公府里的小姐,自然格外小心。所谓主辱臣死,若是大小姐失了脸面,就是她自己不责罚下头,下头自己也是羞惭的。
天不亮起来打理,到了天光大亮的上午晌果然一切妥当了。姐姐妹妹们两个做一辆大车到了顾家宅子,后头则是青油布平顶小马车,做着丫鬟婆子。车子赶入了二门夹道处,祯娘已经等着了,专门接住她们。
玉浣只看了一看就笑道:“这倒是第一回来你家,虽然还没进去逛园子、看院子,也看出你家里十分洁净,也宽敞,只你和你母亲居住,只怕还空了不少院子罢!”
虽然不晓得祯娘家宅子的体制,但是玉浣也是极有见识的,宅子园子不晓得看过多少,到了二门就能看出一点光景了,故而才这样说。
祯娘在前头引路,道:“我也不自谦,是有几分可看的地方。但也就是这样了,实在说起来江南园子多了,你们去亲戚家就该看了不少。不要说公府里的‘静园’本就是金陵有数的园林。”
听到这话,盛国公府的几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实在这话听得多了,因着家里园子有名,往往出去交际就有人赞叹。有些是位卑者之奉承,有些是交往者之虚应故事,只有极少的人才是真心实意赞她家园子。祯娘平日不见得多热络,这一回是真心说这话的,所以都觉得高兴。
就这般一路去了花园,落座在醉心阁。祯娘招待这些小姐妹,其余的跟随丫鬟也有两个大丫鬟子夜和将离招待着在下头开了几席——只是几个贴身丫鬟并不敢坐,哪怕有顾家下人照料,她们也要随时服侍自家小姐,倒酒布菜。
这还不算,将离最是周到,祯娘并未吩咐招待那些给驾车的婆子们——不知是有了疏忽,还是晓得将离等不至于忘记。但是她总是办得周周全全,妥妥当当。让几个婆子引了那些驾车婆子就在夹道对面几间房子里治了酒席。
这些人看着不过是最底层的人物,但是祯娘不是本家小姐,也不是亲戚,却在公府里附读,自然要万事小心,不能轻易得罪一个人。况且像盛国公府这样传承上百年的豪门世家,家里生齿日繁,就连仆从也是一个样子。家生子之间互相联姻彼此牵连,或者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也不能等闲视之——或者他们不敢拿正经主子如何,但是顾家这样借势人家的小姐是并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