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他同家里的关系,还是解放以后才逐渐缓和下来的。当年亲手将他赶出家门的父亲,这几年态度上也和颜悦色了不少。终究是一家人,不论父母曾经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归根结底逃不过那句:“我都是为了你好。”随着年纪渐长,阅历增多,苏倾奕也不再年少轻狂,台阶铺到眼前,再不知下未免太不知好歹了。
只不过伴着父亲盛怒之下吼出的“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让你进门”被轰出家门的苏倾奕,直到如今也无法想得明白。他当然清楚父亲的意图,无非是想让他低头认错,再回到世人娶妻生子的正常轨道上来。可他既做不到,也不甘心做,于是只能出外求学,自此漂泊他乡。
对此,苏倾奕从未后悔过——不是那个人,也会是别人,总会有一个人的出现让他彻底意识到自己喜好的不同寻常。所以,即便那只是场单相思,也令情窦初开的少年人终是不自量力了一把。
不得不说,当年的陆谨铭英姿勃发,正值军衔频升的耀眼阶段。年仅十六岁的苏倾奕只于舞会上偶然的一瞥便栽了进去,随后更是展开了有意无意地试探跟接近。
起初,陆谨铭并未多想,只当他是好友的胞弟,喜欢亲近便让他亲近,直到后来苏倾奕祖父的那场寿宴——苏陆两家世来交好,陆谨铭自然也在受邀的名单当中,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借着请教课本问题把他拉进自己房间的苏倾奕,竟突然回身抱住了他。至此,他终算彻底明白过来了,眼前这个向来心高气傲的男孩儿近些日子缘何如此喜欢粘着自己,他不会傻到认为对方这一抱还只是把他当哥哥。
陆谨铭不想伤害他,却也不想把他当成小孩子哄骗。他缓缓拉开苏倾奕的手,只一句话就让对方红了眼圈。他说:“小奕,你知道我有爱人。”
苏倾奕一脸委屈地望着他,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道:“就是那个跟你跳舞的戏子?你喜欢他?”
陆谨铭看了他片刻,轻叹口气,本不欲再同他解释什么,可转身走到房间门口时还是没忍住,暂停下步子,略侧过头沉声说了句:“小奕,他是我的爱人,别在我面前诋毁他。”
苏倾奕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随着话音飘落从门口消失,耳边也一直回响着“爱人”两个字,一时间竟连追过去的勇气都没有了。他颓然跌坐回床上,一晚上再没有出过屋。
堂堂的苏家二少爷,总是在周遭人巴结讨好的声音下长大的,哪曾如此小心翼翼地亲近过别人,到头来竟还比不过一个戏子,这让他备受打击。都说戏子无义,苏倾奕虽不会偏见至此,却也不愿相信陆谨铭当真会爱上一个同自己如此门户不当的人。
他想了好多天,他不想放弃,他决定要找对方问清楚。可恰恰就是这一问,终令苏倾奕一跃登上了那些专门披露名流秘辛的报刊头版,连带着本不该声张的欲念心思一起,近乎闹了个人尽皆知。
那晚,陆谨铭被他堵在了自家官邸门口,可当他盯着对方的眼睛时,却又什么话也问不出口,倒是自个儿的眼泪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谨铭想,到底还是个孩子。但有些话还是一次说清楚为好,不能心软,剪不断则理还乱,要死心就死个彻底。
“小奕,你还小,或许还不懂,爱一个人没那么多理由,爱了就是爱了,你觉得他配不上我,我却相信他是天底下最适合我的人。”
“可我……真的喜欢你……”苏倾奕哽咽道。
陆谨铭笑着摇摇头,抬手替他擦了擦眼泪,又道:“以后你也会遇到那个人,但那不会是我。”
咔嚓……
这个被误以为是深夜替小情人擦泪的画面,最终被定格在了报纸上。苏陆两家皆被波及,等到事态平息已是半月之后了。
苏倾奕被关在家里闭门思过,可惜他拒不悔改,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喜欢陆长官。家里人拿他没办法,母亲伤心落泪,祖父捶胸顿足,最后还是苏父一气之下大手一挥——你给我滚出家门,苏家没你这样的不肖子!
再往后,到底是母子连心,苏母舍不得儿子吃苦,做主把他托付给了远在津城的同乡,于是苏倾奕开始了北上求学的日子。只不过自那之后好几年,苏父都未曾松口让他回家,还是解放以后在苏世琛的劝和下,苏倾奕才算是再一次进了家门。
要说苏父之所以能点头同意,还有一个原因不得不提,那就是陆家离开了。本家早就逃去了海峡对岸,而陆谨铭却因为家人容不下他的感情,毅然决然带着爱人去了美国。
这是苏倾奕重进家门很久之后才从他大哥口中得知的。这么多年,早已物是人非,而陆谨铭当年的那份爱情却仍未变质。苏倾奕在心底真切地希望那声“我的爱人”他当真能叫得一辈子。
至于眼下自己重蹈覆辙般的一腔空思,或许只能应了那句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人家若没那份心思,你再不甘心也是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