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狼狈的砸在了她的脸上,而后又落在她的脚边。
那是军校三期女子队毕业志愿申请,一系列萧瑜个人简历在校表现之后,最后一栏,是她亲笔所书的一行字:
我萧瑜自愿申请加入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独立团政治连。
这是女子队中绝大多数人的选择,因为这是革命军队伍中唯一招收女兵的队伍。当初她们在寝室里趁着熄灯之前,互相加油打气,包括细妹,嘴上喊着怕死,可仍是含着泪花写下了入伍申请。
而今她这一份申请被直接送到了康雅惠的面前,又被她丢回到自己脚边。
“你以为我不知道,安排好的剑桥大学你不去,偏要南下广州,你不就是为了和我作对吗?naive!”
康雅惠顿了顿,脸上闪过厌恶之色:“你同你那窝囊的爹一样一无是处!”
话音落地,满室死寂。
萧子显,这个好像被遗忘了几百年的名字,从阴曹地府被挖坟一般刨出来,拖到光天化日之下重新鞭尸。
萧瑜脸色惨白如纸,看向康雅惠的目光甚至是带着不解。她的母亲究竟为何频频选择这种撕开自己的旧伤,也要往她心上捅一刀,以这样让彼此都不好受的方法来羞辱她?
沉默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康雅惠转过身子背对着,硬邦邦的丢下一句话:
“以后不准与二妹见面。”
禁令如此之多,也不差这一条了。
萧瑜沉默了很久,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好,我记住了。母亲保重,我先告辞了。”
.
深秋时节,天清气爽,萧瑜大步走出康公馆时,才恍然发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萧瑜!”
康博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萧瑜停住脚步,顿了片刻,这才慢吞吞转过身来。
“舅舅。”
“萧瑜,你和大姐......”康博文蓦地看见她红肿的左脸,想说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
都结婚嫁人的姑娘了,还被母亲扇耳光,总是很难看的,康博文有些绅士的歉意。
康雅惠对萧瑜的态度,他是看在眼里的,分开二十年的母女情分生疏,不难理解,可当初康雅惠作为妻子母亲,抛夫弃子又是何等的无情。康博文从来性子软弱良善,对这个外甥女很有些同情。
“别怪你母亲太过苛责你,她不过是迁怒而已。”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犹豫,有些复杂的望着萧瑜:“其实,你真的很像你父亲。”
萧瑜一僵:“不可能!”
方才在书房里面对康雅惠时她都忍耐着性子,没有激动,可此时去被康博文一句话惊得险些失态。
她定了定心神,勉强笑道:
“舅舅,你开玩笑的吧?”
康雅惠的气话全然不用相信,她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她怎么可能会像那个整日里躺在床上抽大烟的萧子显?他们不像,一丝一毫都不相像。
“我说的,是从前没有染上烟瘾的萧子显,是昔日意气风发的萧家四少爷。”
康博文不知想起什么陈年旧事,摇头无奈一笑,对萧瑜道:“前面有一个咖啡厅,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给你讲一讲,你父亲当年的故事。”
......
在康博文的口中,三十年前的萧子显不是萧瑜记忆中的模样,不是一个瘦骨嶙峋的病秧子,不是一个抽大烟的废物,不是一个打女人玩丫鬟的畜生。
三十年前的萧子显是少年书生,是京城神童,是萧老太爷最得意也最头疼的小儿子。
那时还是光绪年间,京城萧家四少爷,是人尽皆知的才子神童,十几岁便博览群书,文采斐然,时人慕名求诗,洛阳纸贵。
官宦子弟,他面前本有一条青云之路,可他偏偏不愿做官,与游侠为伍,为妓/女题字,宁可混迹花街柳巷,醉生梦死。
他平生所愿,是畅游四海,广交好友。无奈萧家不准,所以遗憾之下,他最大的兴趣,变成了去康家府上拜访,听周游数国的康广辉讲海外见闻。
一来二去,两人成了忘年之交,时常饮酒谈天,辩而论道,与康家的姐弟几人也成了知己好友。
就是从此时起,萧子显开始接触西方思想,心中萌发了救国救民的冲动。
时值变法如火如荼,萧子显结交了京中不少有志青年,更是拜维新一派的领军人物刘复兴为师,暗中来往。
萧家为朝中保守一派,萧如山得知此事大发雷霆,将萧子显禁足家中,严禁外出。
这一关,就是将近一年。
那年夏天,沈月娘父亲病逝,母女二人从苏州前来北京投奔远亲,借住在萧府大半年。直到冬至,沈月娘嫁入霍家做了霍家大少爷的续弦。
幽禁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戊戌政变,变法失败,维新志士牺牲无数,伤亡惨重。幸而刘复兴先生等人逃出了京城,侥幸保命。
萧如山唯恐祸及幼子,对外称萧子显重病,对内继续对其严加看管。
直到又过了一年,春暖花开之时,萧子显松口,答应了家中安排的亲事,这才重见天日。
他迎娶的,是康家大小姐康雅惠。她是自愿嫁他的,为了这门亲事,她在父亲面前以死相逼。
起初的日子倒也算好,二人生下一女,相敬如宾。只是萧子显一直郁郁寡欢,庸庸碌碌,不复少年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