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巧娘这么说,并不是想要为钱家开脱。她只是有一说一。这次产婆被收买了的事情,钱英大概是真不知情的。五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的。钱英只是个六品小官,并无多少积蓄。但就算钱英对沈家还有一些真心,他的妻儿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沈巧娘死里逃生,再也不愿意回钱家了。
苏氏见沈巧娘下定了决心,心里跟着松了一口气。她不怕女儿和离,只怕女儿会想不开。
沈巧娘看着苏氏,眼眶里重新凝聚了泪水,道:“娘,女儿不孝。家中遭此变故,女儿不说帮衬着家里些,反倒是让娘担心。”沈家人的性格里都有一股子强硬,但刚强并不意味着就不会觉得痛苦了。
心里苦,泪就止不住了。
苏氏心口又疼又涩,再次把女儿搂进了怀里。
沈德源和安平伯认识二十多年,和钱英也认识了二十多年。若非这次沈家出事,苏氏一直都觉得女儿的这桩亲事挺好的,倒是儿子沈怡那边,定下的边家二公子是个男人,多多少少总有不如意的地方。谁知道患难见真情,钱家人要害了女儿,边家人却毫不避讳地帮了沈家……这也是世事难料啊!
得知沈巧娘醒了,沈怡特意来屋子里见了见姐姐。
这按说是不应该的,沈巧娘如今还在月子里,都说产房、月子房污秽,家里的男人应当避着点。但沈怡却说,如今最要紧的是一家人都能平安,他心里忧心姐姐,自然要亲眼见一见姐姐才能放心。
见着姐姐那苍白虚弱的样子,沈怡暗暗下定了决心,就算他不能在明面上叫钱家怎么样,但可以在暗中找机会把钱松禄套上麻袋往死里揍一顿!等等,麻袋是何物?难道是用麻布做成的大口袋吗?
沈巧娘还虚弱着,没有精力和沈怡说太多的话。她得知沈怡劫难已过,见沈怡确实健健康康的,而沈怡见到沈巧娘眼神清亮并没有为了钱家的事伤心欲绝,姐弟俩各自在心里点了点头,都放心了。
沈怡又去了厨房里,亲自为姐姐和嫂子煮了药,见她们都把药喝了,才找出纸笔写拜帖。
这拜帖是要送去安平伯府的。沈怡得了苏氏的吩咐,要向他们表达谢意,却不能冒冒失失找上门去,需要提前写好拜帖,等收到了安平伯府的回复,确定了上门的日子后,这才带着谢礼寻上门去。
待在沈怡身边伺候笔墨的是那个叫阿墨的小厮。
如今沈家只剩下了四个下仆,分别是阿墨的奶奶冯嬷嬷,阿墨的爹娘蒋六和六娘子,以及阿墨。阿墨自小跟在沈怡身边,已能认识不少的字。在沈怡提笔写拜帖时,阿墨的眼睛就瞪圆了。等到沈怡一气呵成把拜帖写完,阿墨的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了。他本想提醒沈怡,拜帖不该是这么写的,但朝沈怡看去时,却见沈怡一副淡定至极的样子,心里就有些吃不准了。也许主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呢?
阿墨试探着说:“主子,您瞧这拜帖……”
拜帖摊开放在桌子上,正在等墨干。见阿墨刻意提醒,沈怡便仔细看了看自己写的东西,他左看看又看看,怎么看都觉得满意,道:“我果然是痊愈了,力气都回来了,写字时没有丝毫的凝涩感。”
毛笔字对腕力的要求很高。一般来说,大病一场后写出来的字都会后劲不足、软绵无力。
阿墨继续已经尽了提醒的义务,见沈怡这么说,立刻把心放回到了肚子里。他想,主子果然就是主子,做事都是有讲究的。虽然他不明白主子这拜帖为什么要这么写,但既然主子这么做了,那么他肯定是有这么做的道理的!做下人的,其实是不该说太多的话,他不能仗着主子宽和就自以为是了!
阿墨就把这拜帖送去了安平伯府。
安平伯打开拜帖一看,愣了一下,叫个下人把边静玉找来了。京中每年都会冒出一些新事物来,别以为只有女人喜欢折腾,今个儿半面妆,明个儿就换了梅花妆。其实,读书人有时比女人还折腾!
之前有阵子,京中很流行用闺怨诗来写拜帖。读书人纷纷写了诗送到大儒门上去,那些诗翻译成大白话说的差不多都是“我这么美,这么贤淑,你倒是看我一眼啊”这意思。想想看吧,头发、胡子都白了的大儒们收到这种诗,虽知道这诗是暗喻,写诗的人是在自荐,但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于是,看着来自沈怡的样式奇特的拜帖,安平伯倒是没觉得沈怡不礼貌、瞎敷衍,反而觉得心中了然,这也许就是最近一些日子刚流行起来的拜帖新样式吧,他是看不懂的,只能叫年轻人来看了。
边静玉很快就来了,恭恭敬敬地对安平伯行了礼,然后用双手从父亲手里接过了拜帖。
聪慧的边二公子打开拜帖一看,也愣了一下。
这拜帖的格式不对啊。别的都先不说,这抬头处的,“@安平伯府”是个什么意思?
第6章
边静玉陷入了沉思之中。
安平伯和沈德源是多年老友,边静玉曾数次见过沈德源,在学问上受过沈德源的指点。他还和沈怡的哥哥沈思有过交谈。在边静玉的心里,他一直很敬佩沈德源,对于沈家的家教也极为推崇。就算因着沈怡情况特殊,边静玉不曾见过沈怡,但从沈怡的父兄身上,边静玉看到了很多美好的品质,所以他对于沈怡有着天然的好感。于是,面对着这样一份奇怪的帖子,边静玉也不会把沈怡往坏了想。
不往坏了想,自然就要往好了想。
边静玉指着“@”这个符号,说:“父亲,孩儿见识浅薄,此前不曾在经典上见过这一纹路。但恕孩儿大胆猜测,这很可能是某种宗教里面的一种符号,是为祈福所用。这定是那沈二公子的一番心意。”
安平伯觉得边静玉说得很有道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此番沈家遭难,边家在官场中使不上什么劲,给予沈家的帮助极为有限,但边家好歹护全了沈德源的一儿一女。虽边家不会以此事挟恩图报,但边家人如何是边家的事,这不妨碍沈家人感激他们。
面对这份感激,安平伯叹了一口气,道:“不能救本昌兄于囹圄,我受之有愧啊。”
本昌是沈德源的字。“本”一字合了“源”字。源指水流的起始处,有来历、根由的意思。
边静玉心里也是一叹,继续点评这张奇怪的拜帖,说:“至于这从左往右的横向书写法,虽与我们常用的从右往左的竖向书写法截然不同。但孩儿细细琢磨一番,却觉得这样的书写法很有可取之处。许是沈二大病一场,力有不足,写字时手腕无法长久悬空,所以换了这种书写法。避免把帖子弄脏。”
书写时,若是从右往左,一旦手不小心从刚写的字上擦过,纸张就会被弄脏了。当然,纸面整洁是对读书人最起码的要求。一般情况下,只要练了几年的字,都不会出现用手擦字的情况。可边静玉不是给沈二找了个理由了吗?沈二是大病初愈,手没法长时间悬空,以至于写字时会不小心擦到字。
安平伯觉得儿子这通分析也很有道理。不然呢?不然沈二为什么好端端换了从左往右的书写法?
边静玉十分佩服地说:“话又说回来,想必沈二公子书法造诣极高,就算刚刚大病初愈,这一手字也写得极其不错,转折间毫无凝滞之感。沈二公子心胸畅达,定没有被外事击倒。孩儿不及他多矣。”
“我儿莫要妄自菲薄。”面对儿子,安平伯这做父亲的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极限了,他虽觉得自己的儿子不一定比沈德源的儿子差,但更多的赞美是没有的。这都是为了保持父亲的威严。安平伯话锋一转,又说:“既然沈二还没有彻底恢复,待会儿叫你母亲收拾出一些药材来,都给沈家送过去。”
边静玉忙起身恭敬应道:“是。”
帖子的事情还没有说完。边静玉又指着帖子上“,”、“。”、“:”等一系列标点符号,说:“这些符号也是前所未见。不过,孩儿见这些符号出现得极有规律,倒是猜出了它们的一些用途。孩儿以为,这应该是用来断句的。若一句话只说了半句,就用‘,’来断开。若一句话彻底说完了,就用‘。’来断开。”
安平伯重新看了下帖子,再次承认边静玉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又点了点头。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边静玉面色犹豫,似有什么话想说,又觉得很难说出口。
安平伯知道这儿子心里向来很有成算,便问:“你可是有什么想法了?只管说来。”
边静玉指着帖子上的标点符号说:“父亲,孩儿以为,这些符号若传了出去,定能在读书人中引起追捧。这恐是沈家赠予我们的真正的谢礼。”只要和读书人相关的事,就都不是小事。这份礼太重了!
读书人读书时一般靠着句式、语气词来断句。他们并没有专门的符号来断句。但此时,标点符号其实已经有了雏形。只是,书局中贩卖的新书上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只有世家的藏书中有标点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