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了,王爷身为父亲却还在不是么,羿王府是世子的家,天下可从没有儿子不回家的道理,王爷不觉得自己多心了么?”冬暖故眸中有浅笑,眼眸深处却是淌着寒意,带着试探。
“世子夫人的话说得自是无错。”一向冷肃的羿王爷今夜似乎很有与冬暖故闲谈的兴致,“不过——若是一个从来都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世子夫人觉得,还有谁会留恋?”
“自是无人。”冬暖故答。
“呵——”羿王爷忽尔轻轻笑了起来,“本王从未将谁人当过本王的儿子,世子也好,小王爷也好,羿王府之于小王爷而言,是荣光,之于世子而言,不过是牢笼而已,一旦出了这个牢笼,又有谁想再回到牢笼里?”
“王爷为何这般说?”冬暖故明知故问。
“世子夫人心思聪慧,自当知道本王为何这般说,不过世子夫人既然问出口了,本王又岂有不回答的道理?”羿王爷似乎心情不错,竟是有问必答,就算他根本就没有回答的必要,“本王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不过本王知道,他们身体里流着的,都不是本王的骨血。”
冬暖故面色不改,似乎早就知道了事实一般,而此时的羿王爷也不在意她知晓还是不知晓,只不疾不徐地接着往下说,这在任何人身上明明都是一件耻辱得难以启齿的事情,然在羿王爷口中,却像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一般,“小王爷是本王的侍卫长与本王的侧妃私下媾和而来的,他们以为本王不知,本王不过是留着他们有用,不过一个野种而已,留着也无妨,不过只要他们的心敢有一点点歪扭,地狱是他们的最好去处,否则世子夫人认为自己能这般轻易地就处理了小王爷?”
羿王爷说着,又端起了手边小几上的茶盏,马车在微微摇晃,他的身子也在随着马车微微摇晃着,然他手中茶盏里的茶汁却是丝毫未动,平静得就像是一面镜子,可见他的内力及身手必然不凡。
冬暖故没有插话,只是静静等着羿王爷呷了一口茶汁后接着往下说,然她掩在宽袖下的手慢慢地握紧,因为她知晓羿王爷接下来的话必与司季夏有关,她虽未问过司季夏任何关于他的一切的问题,但是她想知道,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不管是他亲自说,还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
“至于世子,本王早就在他回到王府的那一天知道他不是本王的儿子,他不过是本王的王妃不知从哪处找回来的替代品而已,不过她不说,本王也不问,也不打算查,她既然想这么做,便让她这么做吧。”
“她既然想欺瞒本王,本王也不介意陪她演演戏,只不过与本王无关的人或事或物,生死也皆与本王无关。”
冬暖故知道,羿王爷这后一句说的是司季夏,因为他的不在乎不介意与不戳穿,司季夏在那个寂寥的小院里度过了十二个春夏秋冬,受了整整十二年的欺辱谩骂。
冬暖故的双手忽然紧握成拳,眼眸深处的寒意几乎要迸发出来,然她终是忍住了,因为换个角度想,她或许应该庆幸。
庆幸羿王爷只是放任他不管,而不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将他杀死,将这个随时都有可能给他名声抹黑的孩子杀死。
而羿王爷将平安留下而不是将他杀死,又是因为什么?
“王爷之所以由着王妃这么做并且留下了世子,是因为在王爷心中,是有王妃的吧。”除了这一原因,冬暖故觉得没有任何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欺瞒自己整整十二年。
“呵呵,是吗,世子夫人是这样认为的吗?”羿王爷又笑了,笑得很轻很轻,似乎还带着些自嘲,然在他那张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了的脸上,便是笑容也都显得阴阴冷冷的。
“是。”冬暖故点头。
“那世子夫人认为,王妃在本王心中的这个位置,是出于本王对她的恨,还是对她的爱?”羿王爷抬眸,看向冬暖故,这算是他自冬暖故上到这个马车来后第一次睁眼看她。
冬暖故并未避开羿王爷的视线,反是直视着他的眼睛,而后不慌不乱道:“王爷自己心里已很是明白自己对王妃的感情,又何必再多此一举问暖故一回?”
“多此一举?呵……的确是多此一举,如今似乎不管做什么,都是多此一举了。”羿王爷依旧在笑,笑容里的自嘲更浓了一分,“本王一直以为本王是恨她的,因为本王曾经爱过的人不是她,可是不知是从何时起,这种恨就变了味道,是在棘园里听她抚琴的时候?还是在看到她卧病不起的时候?还是看到她在水牢里笑着喊本王名字的时候?呵……”
“可当本王清楚自己心中这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感觉时,却已没有人再稀罕本王的这种感觉了,可笑,本王当真可笑。”
“二十年过去了,她以为本王还是依旧放不下当年的事情,其实本王早就放下了,只是她不知道罢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放不下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不过如今她就算放不下也已经不重要了,她终是选择了一死了之,呵,呵呵……”
羿王爷又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冬暖故,像是自说自话般,说着一个已经不重要了的故事。
羿王爷话罢,敛了嘴角的笑容,昂头将已经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冬暖故依旧是那副静静淡淡听他自说自话般的模样,待他将手中已然空了的茶盏放回到小几上时,才开口平静道:“王爷这般将心里的话都告诉了暖故,是笃定了暖故这条命永远也逃不出王爷的手心了么?”
“或者说,王爷想在利用完暖故后就取了暖故这条命?”
“世子夫人果然聪慧,死人的嘴是最严的,本王相信世子夫人死了之后也一样。”羿王爷语气平平,仿佛他在说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比蝼蚁还不如的东西。
“王爷既然已经计划好了要暖故的命,就不怕暖故不好好帮王爷把西山上的王蛇们处理掉?”冬暖故面色不改语气不改,似乎生命于她来说可有可无。
“这个担忧自然会有,不过若是世子夫人不好好帮本王取得西锤岭的话,本王不保证世子会有什么三长两短。”羿王爷的眼神忽然变得阴冷,看向冬暖故。
冬暖故的眼神也瞬间冷了下来,只听羿王爷继续道:“本王能不动声响从右相府带走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就该相信本王有本事随时取了世子的性命,世子夫人相信吗?”
“暖故信。”冬暖故相信,相信这个敢于藐视王权的羿王爷有这个本事和实力,就算平安的身手再怎么强,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人,他随时都可能倒下,更何况,京中还有个让人猜不透的楼远,以及那夜对他们进行刺杀的黑衣人背后的人。
平安,平安……
冬暖故将双手捏得紧紧的,紧得指甲都嵌进了手心里。
“那世子夫人便好好休息着吧,这一路去往西山可不会停下住宿。”
“多谢王爷关心。”
冬暖故说完,稍稍矮下身子,靠着软枕闭起了眼睛。
眼睑之下,无人看得见她眼眸深处的阴冷。
敢威胁她的人从不会有好下场,她这个身子再弱小又如何,对方是连王权都无所畏惧的羿王爷又如何?敢用平安的性命来威胁她的人,她必让其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西山是么,正合她意!
那么这一路,她便先好好地养足精神。
*
南碧城,王城,太子府。
一个身材颀长头发梳得整齐的红衣锦袍男子正坐在太子府的偏厅里,背对着敞开的且未挂着棉帘的厅门,一脚正搭在身旁的圆凳上,正对着面前一大桌酒菜吃吃喝喝。
宽大的圆桌上摆满了形色味俱全的菜肴,不下二十道菜,而吃的人只有红袍男子一人,并且在他身旁陪着的不是太监或者宫女,而是一名四十二三的中年男人,这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子妃的生父,太子的准丈人,工部尚书吴大人。
只见着吴大人时而给他夹菜时而给他倒酒,说是陪,倒更像是伺候。
太子司郁昭走过来时,吴大人正在帮红衣男子满上一杯酒,男子也不客气,吸溜一口全部喝完,赞了一声“好酒”,将酒杯扔还给了吴大人。
吴大人要再给他把酒杯满上时,看到了正跨进门槛的司郁昭,忙将手中的酒壶放下,站起了身,恭敬道:“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