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一个下午,生着气一直没有找富冈义勇的可依终于忍不住推开了他的门,走进房间,房间里却空无一人。她带着一点好奇心在他的房中走着,看了看墙上的浮世绘又看了看桌上的字,这些字她几乎不认得,只看到几个跟汉字差不多的“滅鬼”、“ 獵殺”之类的奇怪字眼。
然后她走到榻边上,发了一阵呆又准备走开。这时她突然发现床头密密麻麻很多横道,上面写着一些像她在“新卡尔登”看到的,一些日本客人的名牌上的名字。
很多横道。
一横,两横,三横……
她起先并不明白这些横是什么意思,但当她想了想那天外交官说的,明白过来的时候,心便往下一沉。
他杀了变成鬼的人。
这个单纯、沉静,一双手干净得不像话的少年是怀着什么心情刻下这些道道。但可依能肯定的是,他深深地记住了他杀了鬼这件事情。刻在墙上的道道,很深,却不是一次性划出来的,是反复在墙上磨下的印记。
永不沉眠的夜上海,当其他人都在和平地狂欢,安宁地酣然入睡的时候,这个少年躺在床上,用小刀一道一道在墙上刻出深深的划痕。
第一只鬼,第二只鬼,第三只鬼……
她推开一扇又一扇门,都没有找到他。炊事班里一直偷偷关注富冈义勇的女佣说富冈君带着刀去后院了。
她跑到后院,看见富冈义勇正在“舞剑”。他气息微沉,全神贯注地举起日轮刀,像起舞一样像前面的稻草人砍去——
“水之呼吸·壹之型 水面斩击。”
一瞬间,可依像看到了幻觉一样,他的剑变成了一股奔腾不息的水柱,向稻草人席卷而至。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稻草人一分为二,她甚至连“剑影”都没有看到。
富冈义勇还没有停止,他对着十几个稻草人一遍遍地练习着水之呼吸。可依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水塘里的蛙叫和百灵鸟的歌喉只能让他的“起舞”更加优雅,他一遍一遍地在稻草人上留下痕迹,仿佛是用来记住站在他影子里的鬼。
可依心中头一次感到这么怅然。
她无声地看着富冈义勇一下午,最终在月亮悄悄爬起的时候,富冈义勇收回剑,轻喘着气,背对着她,安静地看着深蓝色的天空。
“鲫鱼,”可依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富冈义勇温和地看了看她,却什么都没有说。
十四
可依在外交官家里又呆了半个多月。
每日晚饭一过,家里的家眷和仆人们便四散开来自娱自乐,夫人们去打麻将,看戏,仆人们开始唠起这些天的奇闻逸事,与这欢腾气氛格格不入的,仍只有富冈义勇一人而已。
他说话的声音依旧平静,他脸上仍是那样高冷的神情,但可依能够透过他平静如湖水的脸看见他内心与日俱增的焦急。
他常常呆在后院练剑,一练就是大半天。而当晚饭过后家眷们开始欢欣鼓舞地享受一天中最闲散的时光时,他也只是垂着眼默默离开一段时间。
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去做什么。
有一天,可依偷偷地跟踪了富冈义勇,她看着他出了府邸往湖边的方向走,他走走停停,仿佛满怀心事。可依以为他要去偷偷做一些特别的事情,可是发现他只是站在湖边呆呆地一动不动。
“鲫鱼。”她忍不住轻轻唤道。
富冈义勇回过头来,英俊的脸上写满跟这沉寂的夜色一样的忧郁。可是当他看见可依,当他又变回缄默的少年。
湖边有条废弃的小船,她就三步作两步地跳上去,然后对他招招手,说:
“鲫鱼,走,我们划船去。”
他想要拒绝,但可依黑黑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他突然觉得拒绝很残忍,就走上了船。
船舷上的一块木头烂掉了,富冈义勇踩上去的时候,脚下斜了一下,可依立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扶住了他可依又对自己恨铁不成钢——为什么会害怕他掉到湖里面去?明明一个月前她是希望他掉进海里去的。
可依什么都没有说。她解开了绳索,慢慢地将船推开岸。划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就收了桨,任船慢慢地随水漂向湖心。湖上一片安宁,浅细的涟漪漾开后又很快归于平静,月亮倒映在水中,触手可及地看着他们。月光让富冈义勇的一身深色和服也有了月光的颜色,空气是凉的,她的心是热的。
“鲫鱼,”她的声音惊散了月光,让月亮的倒影在湖心支离破碎、摇摇晃晃。
“我跟你唱首歌罢。”
富冈义勇静静地看着她。
可依熟练地开始唱: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一首唱罢,他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时间都远去了。
“鲫鱼!”可依指了指他的嘴,又把自己的嘴往上咧,“如果你觉得好听的话,你就笑一个,不然我就把你留在这里!”
富冈义勇头一次深深地笑了,他笑着看着可依的眼睛越瞪越大,小脸红成了金鱼般的颜色,他一直笑着,笑容却如这月光般和煦而寂寞。
“鲫鱼,”可依盯着他说,“你虽然笑了,但你笑得没以前好看了。”
十五
富冈义勇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他从姐姐出嫁那天开始便很少笑过,在上海和平的环境感染下他逐渐学会笑。一开始他以为这只是因为心里有事的缘故,可是过了几天,当外交官和夫人们祝贺他即将回国的时候,当“长崎丸”的船票送到他手中时,他发现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笑了。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已经有很多天没有见到可依了,自从那晚之后可依就没有再出现在他面前,外交官说可依主动提议回“新卡尔登”了,她也没有来和他道别。习惯了这个上海女孩子在他身边像念经书一样地喋喋不休,隔三差五地让他崩溃,这个时候富冈义勇突然觉得真的少了点什么,他已经不习惯一个人了。
一直到临行前一晚,可依才出现在他面前。他在屋里整理行装,她像飘着一般地走进来。她应该刚刚洗完澡,肩上披着湿漉漉的黑发,散发着温热的香气。她破天荒地没有戴那个翡翠手镯,穿着一身深色的,而且是大红色的旗袍,脸上点着胭脂,轻易地就夺了他的眼,甚至比他姐姐出嫁那天还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