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有些不记得了,毕竟那时候他只是个五岁不到的孩子。
而且那一段又是他心底觉着至为可怖难过的时候,所有的记忆都好像揉碎了然后洒在水里一样,恍惚,模糊,不真。
他只清晰的记得那一段时间他极为难过,也十分难熬,仿佛他隐隐地有一种预感,自己的母后会离自己而去,至于什么原因,却有些模糊。
后来琉璃果然出了事,可见他的预感是对的。
“朕不记得了。”朱儆回答。
范垣道:“那皇上知道臣为什么会处死那几个皇上身边的得力内侍吗?”
“是……是因为他们得罪了你。”
“皇上不妨再想想,他们对您说了什么。尤其是杜三。”
朱儆屏息,瞪着范垣,他已经不记得杜三是谁了。
但耳畔却无端地有一句话跳出来“皇太后会离开皇上”,毒蛇吐信一样在他耳畔环绕,不停的提醒,撩拨。
朱儆用力摇头,想把这句话摇走。他自欺欺人而斩钉截铁地回答:“朕不记得了!”
范垣却并不追问这个,只话锋一转道:“那天晚上,皇上说自己肚子疼,是真的肚子疼吗?”
朱儆呼吸急促:“当、当然!”
范垣道:“皇上吃过药了吗?”
朱儆愣了愣,喉头有一股熟悉的苦味泛起:“吃了!”
范垣不疾不徐:“那时候皇上闹着让皇太后去陪你,那……太后在皇上那边,都做了什么?”
那是琉璃陪小皇帝的最后一个晚上。
面对朱儆的撒娇,她温柔的许诺说“母后会长长久久地陪伴着你”,然后就……再也不能见了。
朱儆忘记了所有也模糊了所有,可唯有那一幕最为真切,无法忘怀。
泪在瞬间模糊了小皇帝的双眼:“母后陪着朕……给朕宽心,给朕揉肚子。”
竭力强忍,却几乎仍泣不成声。
“还喂了皇上吃药是不是?”
朱儆吸吸鼻子:“是……”突然觉着不对。
“药”,这个词跃入耳中,竟让朱儆心里有些难过,不舒服的很。
那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模模糊糊又在耳畔响起:“皇上……这个药,给皇太后吃了,就再也不会离开皇上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只是要偷偷地叫太后服下,不然给人知道了就不灵了。”
朱儆摇了摇头,想让自己停下来。
但是这回忆的闸门突然打开,无法收拾一样,零零碎碎的碎片拼合在一起,猛然间跳了出来——
那夜他假装腹疼窝在榻上,等母后来探望自己。
因为那段日子他一直很不安,因为内侍经常在耳畔碎碎念提醒,他便总觉着母后会离开自己,所以格外的难过。
那晚上母子两人说了半天话,太医给他开了些丸药。
朱儆嚷着说苦,偷偷地从袖子里把那颗事先准备好的丸药取出来,求着让琉璃帮自己尝尝。
皇太后不疑有他,何况先前她也常常替朱儆试药,便以身作则地把药服下,还劝他:“儆儿瞧,一点也不苦。你也吃了吧?”
灯影中,那笑容温暖灿然。
——哗啦啦!
小皇帝受到巨大惊吓般猛然起身,又似脱力般猛然跌倒。
桌上的笔墨纸砚并奏折书籍等随之被推倒一地。
第102章 懂得
陈冲急忙冲了过去,将小皇帝扶了起来。
朱儆只觉着眼前天晕地旋,心中有个声音狂怒地在大叫大喊,像是至极至深的绝望,又像是垂死挣扎的否认。
他想藏起来,避开这个声音,但这声音却是从他心底发出,而就算偌大皇城,豁达天下,却终究没有他能安稳藏身的地方。
像是铺天盖地的夜影迅速笼罩了朱儆,被那股排山倒海似的巨力挤压,三魂七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几乎都难以承受,要随之而化成碎片。
在陈冲的声声呼唤之中,朱儆抬起头,看见了前方静默而立的范垣。
范垣的脸色仍然是那样沉静,跟朱儆此刻的魂飞魄散四分五裂,天壤之别。
刹那间,前尘旧事冲上了朱儆的心头,就像是落水将溺亡的人发现了一个站在岸上的人,偏那人近在咫尺。
他所做的就是一把抓住。
小皇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对。”
第一个字说出来后,接下来的好像就容易许多了,“你胡说,朕、朕……什么也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