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柳画站起来,轻轻笑道,“我和方丈都会静候雪宫主佳音。告辞。”
柳画背影婀娜,消失在整齐的侍女队伍中。雪芝忽然轰地一拍桌,背对四大护法道:“烟荷,我的茶呢?”
烟荷端着茶盏,支支吾吾道:“宫主,茶虽好,但浓茶伤身。一次放这么多莲子芯叶,恐怕……”
“给我。”
烟荷垂着头,无声递给雪芝。雪芝饮酒般将茶水一饮而尽。浓重的涩味充斥了舌尖口腔,脑中所想,却是那个人淡淡的笑容:“我并不偏爱浓茶。只有若无若隐若现,才叫真正的茶香。芝儿这样淡雅可爱的女子,也应该更适合淡茶。”
雪芝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适儿呢?适儿去了哪里?”
“娘。”一个尖尖脆脆的童声传入嘉莲殿。
雪芝忙转过身。一个小男孩捂着手肘,跛着脚走过来。前一年,雪芝带他和上官透回京师探望国师夫妇。所有见了他的人都说,这孩子远看很有上官透的模子,近看五官却有□□分像她。因为显儿的去世,适儿成了重火宫唯一的继承人,所以,雪芝将他的姓氏改为重。重适确实有着上天赐予的漂亮脸蛋,性格却比小时还要让人无法接受。
“娘,有人打我了!”重适提高音量道。
他一走近,雪芝便跪在他面前,将他紧紧搂住。靠在他小小瘦瘦的胸脯上,雪芝轻声道:“谁欺负你了?”
“没有关系,一点不痛。”重适骄傲地扬起小脑袋,“他们真是蠢死,竟不知我是少宫主。我还了手,他们比我伤得严重多了。”
雪芝检查了重适胳膊上的伤口,又摸了摸他的脸:“儿子,你记得,下次人家伤了你的手,你便把他们的手打断。他们若断了你的手,你便断了他们的命。知道么?”
“孩儿谨遵娘亲教诲。那,倘若人家要了我的命呢?”
“没有人能要你的命,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雪芝极其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适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要天下人陪葬。”
重适早就长成了个小魔头,仅六岁便养成了比同龄人冷酷十倍的性格。可是,听到雪芝如此说话,还是下意识感到些许害怕:“娘……”
雪芝的声音依然柔软如润雨:“娘一直在这里,无人能伤你。”
平淡温柔的一句话,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恨。依稀记得当年,上官透随便说一句话,便可以让她哈哈大笑,他要稍微一点不对劲,她便眼泪哗哗掉下,一点儿不值钱,也只有他心疼。可是事到如今,她再已无泪可流。她只想忘记一切。只要想到上官透,她便会努力转移注意力。因为,哪怕多想一刻,都无法承受,都会觉得呼吸也是疼痛。
他等了他一百天。她守了他五年。一直以来,她不曾为自己感到不值。世间有很多事都是这样,要论孰是孰非,也无人能辨。当初上官透彻底沦为废人,她在绝望中度过了数百个时日。四个月后,他的伤病复原,意识也相对清楚许多,她天天与他说话,不论他是否听得懂。即便伤口愈合,他的脸也依旧惨不忍睹。除了绫绮和发冠被她打点得照例考究,无人能认得出,这个成日坐在轮椅上的厉鬼,便是当年潇洒风流的一品透。她曾想过找释炎和丰城报仇,也想过要练成绝世身手,闹得天下大乱,以天下人的痛苦来醮荐上官透。但是最终,她却总算想清楚,她要做的,是守好自己所拥有的。
对一个女子来说,常伴意气风发的夫君左右,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是,常伴一个落魄无望的废人,堪比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1)。可上官透是早已种入她生命的一棵树,即便没了刹那燃情,没了仰慕之情,他依然根深蒂固地伴随着她。她就这样日夜照顾他,与他同榻而卧,抵足而眠。每至夜深人静,她能听见山涧泉声涓浍远扬,山鸟展翮喧哗,却再听不见他温言软语,感受不到他强力的拥抱。那等寂寞,时常令她彻夜难眠。直至达旦入梦,终于她殷勤归故时,他又回到当年英雄大会擂台上,白袍翩翩、如仙如画的模样。便为此梦,也聊胜于无。
她原想独倚这棵残缺的树,了却此生。如今,却不得不将这棵树□□。
“娘,娘,你把我抱得好疼。”重适轻声哼道,“我快不能呼吸了。”
雪芝怔了怔,松开他,拍拍他的肩:“傻儿子。”
穆远走过来,也蹲下,看着重适微笑道:“雪芝,我看你也在重火宫内待得够久了。离兵器谱大会还有一段时间,不如我们带适儿出去走走?”
“去哪里?”
“当然是宫主说了算。”
雪芝眺望窗外,仿佛可以越过千万重树枝花叶,看见天边缅然之地。她一直沉默不语。穆远顿了顿,摸摸重适的头,全无失望之色:“不想去也无妨。我们确实该留下来为大会做准备,毕竟这是你复出后第一场。”
“江南。”
穆远倏然抬头:“什么?”
“我想去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