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动如雷震,未及东方发白,通缉状已张贴至城门之下。消息顺风而去,沿途传向西南,举国皆惊。
元老夫人携家眷于前堂正襟危坐,府外险象环生,仍自端庄不移,只望着那檐上雨露一滴一滴,重重地砸落青石阶上。
寒雨至辰时堪堪止歇,朱红宫墙经水一涤顿如血色浓重,本是雨后初阳清爽时,宫中却分外压抑,往来宫人垂首匆匆,不敢妄言昨夜事,唯恐落得口舌之罪。
当日晨光乍破,两架马车碾碎朝霞,一前一后疾驰入宫。
旭安殿外,蒋常默不作声跟在太子后头,殿内早膳凉了个把时辰,平怀瑱滴水不进,他亦半字不敢相劝。
地面尚有积水,眼看着太子鞋履又湿,蒋常正欲小声提醒,又听院外一阵仓促脚步踏水而来。平怀瑱沉了半宿的眸子霎时盈亮,当下抬步相迎,转眼竟见来者并非他久候之人,而是睿和王世子平非卿。
世子急怒形于色,远远冲他一拜,这幼童贯来早熟,脾性沉稳,难见如此焦躁之态。平怀瑱直觉他今来此处所为之事亦与何家有关,为免隔墙有耳,屏退四下后将他带回殿内。
蒋常阖拢殿门,亲身守在外头,整座院里再无旁人。
沉香点点缭出满室香气,平日里最能排忧解乏之物,今却形同虚设,只令平怀瑱愈觉窒气。几上搁着一盏凉透了的茶,平怀瑱揭盖倒茶入炉,熄了燎燃整夜的香。
回过身去,平非卿姿态如初,抿紧嘴唇望着他,似有话将出未出,他也不问,缓身坐到榻上,一大一小两副面孔默声望着彼此。好一晌过去,平非卿先难忍耐,往前一步行下跪礼,煞为不平道:“敢问太子,元家一门以身报国,何以一夜之间竟成逆贼?难道为将杀敌是错,为臣尽忠也是错?”
话语掷地有声,腔虽稚嫩,然所言字字在理。
平怀瑱将他义愤填膺之貌收在眼中,顿能体会昨夜皇后心境,想他贸然擅闯凤仪殿,又与眼前世子有何所异。
他将话应回但不作答,算是明知故问:“你如何想到要来问我,而非皇上?”
“皇上既已下旨捉拿元将,又岂是不糊涂?”平非卿不敬狂言,语罢向他叩首一拜,“臣请太子为元将军洗冤,为何大人洗冤!”
“若能为之,岂可不为,”平怀瑱起身行近两步,蹲**来与他凝视,每道一字都觉锥心刺骨,忆起何瑾弈尚在狱中难见天日,似有利刃剜他心肝,将那眼神都割得寒了几分,“元家要救,何家也要救。”
救是当救,他豁出命去也不可没了何瑾弈,只是如何救得,才是亘在他眼前的刀山火海。
平非卿此来为谁平怀瑱绝非不知,元将嫡孙元靖,正与睿和王世子同岁,竹马之交最无猜,难得是意气相投,小小年纪皆望他日斩寇杀敌,大扬国威,如此知己,怎忍相弃。
若能化险为夷,此元靖来日必有所为。
为天下,当保元家;为朝堂,应保何氏。
如此道理,世子年不及十岁尚且深知,奈何为人君主终难予诚予信,坦荡相待!
平怀瑱扶世子起身,拍去他膝上尘垢,暗叹他再是不甘也无济于事。其父睿和王多年不顾朝中事,但求明哲保身,是那拥一身富贵便愿沉醉一世的性子,定不愿去宏宣帝跟前说上半句好话。而世子年幼无权,即便能把话说到皇帝耳边,也不过被当作童言童语,了无分量。
与其令他涉险其中,不如护他周全,平怀瑱以手掌攥紧他稚嫩肩膀,沉声道:“除我之外,你再不可向何人提及今日之话,半字不可,记住了?”
平非卿隐忍不语。
肩头手掌愈紧,捏得生疼,小孩儿终究挂不住面上神情,露出吃痛模样。
平怀瑱厉色再问一次:“你可记住了?”
平非卿颔首,那手掌敛回力气,片刻后轻轻拍了一拍。
平怀瑱终未作何解释,也不必解释。这一瀑暴雨由他来挡,满世鬼神由他来弑,他要何瑾弈安然无恙,也要身边重要之人尽可无虞,不被卷入万丈深渊。
睿和王世子匆忙来去,不多时便被送回宫外。
天尚未大亮,车辙裹泥印下浅浅湿痕,转眼为春阳拂去行踪。
又是半炷香的时辰,平怀瑱才终于等着另外一人。
赵珂阳今晨入宫不急见太子,先于嘉恩门外候了一阵皇后音信。偶有宫人过往,各个揣着满腹自危之容,胆战心惊地同他问礼,好一会儿过去,才有一名宫婢稍显不同,行上前来交予他一纸薄书。
赵珂阳展阅之,信上所书乃数位人名,皆为朝中重臣,多属皇后一枝。皇后冥思整夜,此等祸事不同其他,眼下若想倒转乾坤,只可联结诸臣请命一试,以令宏宣帝回心转意。
然书信背面尚有另一句话:倘失之,则弃车保帅。
赵珂阳倒抽一口凉气。
他知于皇后而言,车乃元将,而何家,方为太子之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