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自凤仪殿出来已是更深时,悬顶星月凉玉般偎于天野,染出春夜半分寒。
平怀瑱守着皇后入睡才默声离去,行进院里一霎,身后殿门静得不似囊有人烟,无尽辛酸覆背而来。
他眼里皇后从来丰姿绰约,康健无虞,幼时甚觉她当如仙人般不老不病,而随岁月无情流逝,这仙人渐入凡尘,愈是虚弱得令他心惊。
他缓步行着,独于此暗夜里想了很多,心中并非不惧不怕,确也担忧皇后那双眼当真会于一觉之后愈发恶化,从此以后只能听声辨人,若他不叫出一声“母后”,皇后便不知他已在眼前。
以前不曾料过之事,今如梦魇来袭。
世间事多不遂人意,只是如今落他身之不遂意事未免过多了些。
他不可如此了。
激流当需勇进,一步也不可慢下。
回到殿里,平怀瑱合眸醒了整宿,决计近两日间便寻机游说元家,然此番拉拢之举无法太过直截了当,想必还得曲回行之,自平非卿而始。因平非卿与元家嫡次子元靖自幼惺惺相惜,情如兄弟,而那元靖是为元老将军老来得子,眼下年不及三十,比及元家一众顽固老辈必然更能通透事理。
这一考量自是合情合理,可惜平怀瑱于此寂夜中谋划种种,不料终究还是迟了李清珏半步。
平怀瑱千算万算,未算到李清珏闻他一句“请不到也不可由你去请”后仍不肯依他所言,翌日天方蒙亮便一袭素裳堂而皇之上了街头,不避过往行人,不作乔面装扮,一路穿行过巷行往京中元府。
府门寂寂紧掩,只偶有晨起婢女赶早外出,启了半道门隙后又阖拢。
李清珏不乏耐性,心知等人一事本就不可期,元家老夫人会否于今日现身尚还难以确切,好整以暇在街角寻了个茶摊候着,一盏清茶自斟满起缓缓凉去,始终未饮,直将目光静静投往元府烫金的高匾之下。
如此约莫个多时辰,街头人息渐生,守门门童将府门大张,伴着远远传来的“吱呀”声响,将两扇镶着七七门钉的朱色厚重高门推开,仿佛推开了一整个披覆着“元”字的忠魂与兴荣。
再不久,便有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经婢女搀扶迈过门槛,后随家丁两双,缓步顺阶行向候在威仪石狮旁的轿辇。
李清珏敛了敛眸,将铜钱搁置未动的茶盏旁,起身迎上前去,数十尺之遥,恰将脚步拿捏得宜,赶在元老夫人躬身入轿前行至眼前,隔栏奉拳一拜。
元老夫人疑惑侧首,抬眼之时觉出一丝儿面熟,见他满怀欲言又止之意,不禁蹙起眉心细细思量,偏偏如何都记不起这后生究竟为谁。
她缓缓立直身子,手扶轿门不急入内,静默望回李清珏眼里,面含温和又不失武将家眷的一身傲然风骨,出言询道:“阁下何人?”
李清珏低道几字:“一何姓故人。”
话落顿见眼前妇人眸光骤沉,身后中年婢女亦在眨眼间变了脸色。
然不过瞬息之间,元老夫人已强自静下心神,示意婢女将轿侧家丁尽皆挥退,独留他二人当面说话。
光天化日袒于街头,绝非相谈良机,元老夫人心有顾虑,又觉带他回府更易惹人耳目,正值犹疑徘徊之际,听李清珏道:“夫人若信得过,不妨往邻街听风斋一叙,晚辈于二楼里间恭候。”
元老夫人不曾点头亦或摇头,双眼凝在他面上,目送他转身行向街头,直至杳无身迹可寻。
李清珏赌元家为人,至此刻仍将安危悬于线上。
幸在当日午时将至前,听风斋二楼终有脚步渐近,径直迈往最里头的隔间,途中未有犹豫止步。
静候整一上午之久的李清珏抬眼望向房门处,随着一声木门轻响,晨时方打过照面之人出现在视野之中,未允人同行相伴,就连跟随数十年之久的贴身婢女也仅候在外间,在她入室后探身阖拢了房门。
李清珏起身相迎,将元老夫人请上正座。
元老夫人倒是不作推辞,端端坐稳后将双手交叠静置膝上,窗边竹帘低垂,明媚日光阻隔其外,使得那面容稍显暗沉,难以瞧清眸底神情。
两人在这朦胧一室里两相不语,好片刻过去才闻李清珏率先施礼开口道:“晚辈谢过元老夫人。”
元老夫人怎会不知他话里深意,浅浅弯了弯唇问道:“你怎知我定会前来?倘若今日推开这扇房门的是宫中人,你当如何?”
李清珏如实言之:“倘若推开这扇房门的是打宫里来的人,那这一隅小室,晚辈断是插翅难逃,便将命丧此间了罢。”
元老夫人交叠之手紧了紧手指。
“既如此,你何故还能这般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