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五年的第一场大雪如期而至, 与之一起降临人间的, 还有永寿宫呱呱坠地的十三阿哥。
十月初一, 康熙正带着皇子们巡视京畿。这一年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康熙受了万民伞, 吃了百姓家里新收的杂粮制成的“五谷丰登粥”。返程时天降瑞雪, 他又得了龙纹碑上再添新纹的大好消息,自然喜不自禁。
腊月将至,皇帝心情又好, 整个紫禁城顿时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中。虽然一片银装素裹,也掩盖不住脂光粉艳的富贵风流之气。
永和宫里,绣瑜去了永寿宫看望新生的十三阿哥, 来请安的胤禛兄弟只好坐在炕上候着。胤祚在陪九儿下围棋, 兄妹俩约定输了贴纸条。
岂料九儿在这上面竟然是有些天赋的,胤祚这个半吊子凭着年纪长套路深, 先赢了小妹两盘。等九儿熟悉他的下法, 第三盘下到一半, 竟然陷入四面楚歌之地, 连连败退。胤禛在旁边看得起了劲, 推推他:“我来。”
胤祚赶紧退座让贤,九儿却不依了:“四哥输了也叫我贴纸条吗?”
胤祚磨牙:“小丫头片子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四哥快教训她一下。”
胤禛却拒绝跟弟弟同仇敌忾:“我若输了,那把‘断崖’就送给你了, 还帮你摁住六哥叫你贴, 怎么样?”
“断崖”是唐代传下来的古琴,琴长六尺,通身雕刻奇峻的高山深谷。原名“远崖”,南宋末年琴尾浮雕为战火所焚,后世更名“断崖”。
胤禛幼年学过一段时间的古琴,这琴是皇贵妃留给他的遗物。三阿哥垂涎很久了,许了一幅展子虔的《仙山阁楼图》真迹跟他换,胤禛也没答应。
胤祚不由目瞪口呆:“断崖都拿出来了,何苦还要再搭上我?”
九儿赶紧一口答应:“好!”
兄妹俩坐定再下。胤禛的棋力当然是要高于妹妹的,但是架不住先前胤祚的黑棋已经被九儿套住。他几番辗转腾挪,虽然博出一线生机,但是却始终摆脱不了白棋的围堵。
加之,他棋风平实,都是棋谱上钻研出来的套路下法。九儿却属于典型的天赋型选手,落子看起来没什么章法,但嗅觉灵敏,直觉很准。胤禛几次想给妹妹下套,都被她下意识地躲过。
兄妹俩足足下了半个时辰,直到外头太监通报“皇上驾到”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皇阿玛吉祥。”
“起来吧。”康熙在炕上坐定,只略瞥了一眼那棋盘就愣住了,然后怀疑地上下打量胤祚,“你在跟你四哥对弈?”
胤祚悲愤地吸了口气:“皇阿玛取笑儿子了,执白之人乃是九妹。”
康熙听了他们的赌注不由哈哈大笑:“老四,你的琴看来是要换主人了。”
胤禛拱手承认:“九妹天赋异禀,是儿子大意了。”
康熙微微点头:“棋之一道,天赋更重于努力,七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以年纪来判断对手,许下重注,确实是你的不对。”
那边九儿跟胤祚已经笑嘻嘻地闹开了。胤祚嚷着不依,讨要自己赢那两局的赌注。九儿捂了脸躲开不叫他贴。两人正闹着,九儿一个不妨,迎头撞上绣瑜卧房里的水银穿衣镜。
“哎呀。”兄妹俩一起跌坐在地,胤祚却发现,原来那镜子悄悄向旁边滑开了一点,露出里头的暗格来。
胤祚回头见皇阿玛还在跟四哥交流围棋之术,就悄悄把那镜子扒开一道缝,探头进去打量。
里头竟然是满满的书。
胤祚随手抽了一本,却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礼记》。这样的书有什么必要藏起来?他正疑惑,随手一捻那书页,却发现封皮比普通的书厚了很多。
呵,暗藏玄机啊!
胤祚用手指挑开浆糊粘贴的封皮,果然发现是两层,上面那层封皮去掉后,这本被珍藏密敛的书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容。
“《西游记》?”胤祚好奇地念着。
“六哥?”九儿小声喊他。
“嘘!”胤祚赶紧合上水银镜子,把那本书卷了藏在衣袖里。冬天衣裳厚实,外面竟看不出来一点痕迹。胤祚满意地拍拍手,开始贿赂妹妹:“九儿,你可想跟着六哥出宫去玩?”
绣瑜在永寿宫听到小桂子传话说皇上来了,忙将手上的五福捧寿荷包系在摇车上,向贵妃告辞,往永和宫来。
果然院子里停着全套的仪仗,正殿灯火熹微,静悄悄的不闻一点儿动静。绣瑜缓步迈过门槛,梁九功上前轻声在她耳边说:“娘娘,皇上跟阿哥们说了一会子话,现在睡着了。”
绣瑜一望,果然看见康熙坐在东间的炕上,侧头倚在靠枕上熟睡,膝上还摊着本书。
她压低声音:“怎么不叫醒皇上,挪到床上去睡?”
“最近山西雪灾,糟蹋了好几处民生,皇上忙着安排赈灾,已经好久没休息好了。奴才们就没敢叫。”
不仅如此,绣瑜还知道索额图跟明珠一党的人为赈灾的问题,在朝堂上吵闹不休。朝堂上的争斗对应着畅春园里大阿哥跟太子闹的那一场,恐怕才是康熙心累的根本原因。
已经是腊月了,民间在地主家做苦力的长工都已经返乡过年了,皇帝却没假可休。绣瑜在心底同情了他一秒。
“那也不能这样睡啊,成什么样子?”她带着宫女缓步上前,轻轻替康熙除了靴帽,松了腰带。接过薄毯盖在他身上的时候,绣瑜突然发现他眉心攥起,额上皮肉松弛,已经生了浅浅的抬头纹。
她心里滋味莫辩,片刻才起身吩咐道:“熄灯,小厨房别熄火,做两样宵夜以备皇上夜里传膳。”
众人都低头不语,恍若未闻。
绣瑜不由诧异,却被人从后面拖住了手,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你年轻的时候是个傲气的,如今年纪大了,倒贤惠体贴起来了。”
一众奴才见状,哪还有不懂的?赶紧退了下去。
年纪大了?呵呵。
绣瑜顿时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都喂了狗,手帕拧成一团,在心底暴打某个不会说话的皇帝。
“臣妾年纪大了,皇上倒是越活越年轻,装睡拿人开心,如今老六都不会做这样的事了。”
康熙笑着起身,揽了她在身边坐着:“原是夸你的话,非要这样多心。朕比你还长七岁,你老了,朕只会更老。”
绣瑜没好气地说:“您可不能服老,康熙二十七年大选,偏远之地的备选秀女都已经在路上了呢。”
康熙大笑:“这话怎么有点酸呢?后年大选,老三老四都要有福晋了,朕怎能不服老?”
绣瑜大惊:“后年老四才十一岁。”
“妇人之见,指婚而已,老二老三的婚事办下来,怎么也得二三年才能轮到他。”康熙不以为然,片刻又长叹,“等太子成了婚,朕也可稍许卸下些担子。再花上个五六年,除了准噶尔的内忧,平了罗刹国的外患,把一个海晏河清的大清交到太子手里。朕就算对得起祖宗了。”
绣瑜更是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皇帝都是终身职业,康熙却口口声声地说想早点传位太子。这不是咒自己吗?
康熙眼中流露出向往的光,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朕年少时读陶潜的诗,总是不屑一顾,如今想来,倒是有些韵味。”
一向自比唐宗汉武的人,突然要学陶渊明?绣瑜眨巴眨巴眼睛,不知该说点什么。
康熙顿时反问:“怎么,你不信?”
信你这个到死还一边令老四代天子祭山一边令十四代天子出征的人就有鬼了!绣瑜在心里默默吐槽,嘴上只说:“皇上突然放着紫禁城不住,要去住南山底下的茅庐,叫臣妾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