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夷养象寨贺岩携妻,参见女帝陛下与凤君,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土司衙门的厅堂里,贺岩带着月芽毕恭毕敬地埋头,用有些生硬的大夏跪拜仪式以示尊敬,并不直到那突然出现的大夏女帝召见他们有何目的,也不敢逾矩地随便抬头直视龙颜,直到月芽听得那声绵软的“平身”颇为熟悉,一时忍不住抬头,才算是看清了那不可冒犯的天颜!
因着没有合适的衣裳,又不能再穿摆夷女子的短衫筒裙,沐浴之后的石将离只好穿了石瑕菲带来的红色鞠衣和缘襈裙,极大极长的裙摆从坐塌上垂下来,一直拖曳到地面上,披散的长发使她看上去慵懒而随意,而沈知寒则是换上了月牙色的锦袍和玉带、皂靴,以玉衡玉簪束发,仍旧是满脸无表情的漠然。
在贺岩夫妻二人的眼中,“小梨姑娘”懒洋洋地枕着“石大夫”的腿,睡眼惺忪地半躺在厅堂的坐塌上,一切似乎和之前在养象寨的竹楼里一样,不过是换了一声不同的装束,可这两人的神情与气势却已是与之前大相径庭!
那一刻,别说是月芽,就连贺岩也是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见贺岩与月芽俱是震惊,石将离倒也不急着向他们解释一切,只是瞥向恭敬站在一旁的金皎,笑得甚为温婉,可是,那表面的温和之下,潜藏着的反而是任谁也看不透的诡谲,言语中含针带刺:“少族长,朕听说你父亲对贺岩甚为关心,可有此事?”
金皎心中警铃大作,直觉她这询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却又不知她究竟用意为何,便小心翼翼地措辞回应:“回禀陛下,我父亲身为摆夷大族长,对各个寨子的头人都甚为关心,此乃大族长的职责与本分。”
“是么?”石将离面上仍旧维持着笑意,可眼神却已是不动声色地满溢着犀利,就连言语之中也不见一丝情绪起伏:“尽责本分到便是连人家的家事房事也要横加干涉?!
这话的挑衅意味实在是相当明显,而那出人意料的“房事”一词则是令月芽和贺岩彻底傻了眼!
金皎一直跟在刀洌身边,素来不怎么过问族里的事,自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几时干涉过贺岩的家事,一时也有些嗫嚅结巴:“这——”他顿了顿,低眉敛目地思忖了须臾,这才谨慎地反问:“赎臣下愚陋,不知陛下此言从何说起?”
石将离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用手娇俏的掩住唇,懒散地打了个哈欠,似乎是刻意要让金皎在这寂静之中饱尝忐忑难安的折磨
“贺岩之妻月芽,与朕乃是结义金兰,如今贵为我大夏的郡主,嫁给贺岩,乃是你摆夷族无上的荣耀,即便暂时未有子嗣,迟早也是会有的。”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淡漠地开口,抱住沈知寒的腿蹭了蹭,眼眸之中流转着淡淡的疏离,漆黑的眼瞳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宛如无风无浪的潭水一般,没有漪沦,却有着令人看不透的深沉:“他日,若朕再听闻你父亲以子嗣为由意欲逼迫贺岩纳妾——”
稍稍一顿,她把眼一横,冷冷一哼:“这便是故意要让月芽过得不快活,也就是刻意给朕难堪,朕定不会就此干休!”
大约是她平直的语调到了最后突然出其不意的拔高,月芽愣了一楞,这才领会她的用意,眼中突然有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却只是望了望贺岩,尔后便咬咬牙给无声压抑了。而金皎则是大惊失色,单膝跪地,双眉紧蹙。
“陛下息怒!”
“还有——”像是故意要在此刻凌迟他的心跳一般,石将离望向沈知寒,以眼神向他示意。无需任何言语,沈知寒便就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只是微微颔首,石将离便甚为随性地一笑,黑亮的眼瞳泛起微淡的波纹,言语之中毫不掩饰那讽刺的意味:“你和你父亲,最好识相一些,别妄想打我皇妹的主意。”
突如其来地被人踩住了要害,且还如此直接而不留情面,金皎神色愀然一变,一时间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了。“陛下!?”他到底不是急躁的毛头小伙子,很快便就掩饰了那些不妥的细节,努力做出一副正色而严肃的神情,打算撇得一干二净:“臣下对公主绝无非分之想,不知,此事陛下又是听信何人挑拨?”
见金皎打死不认帐,石将离勾起潋滟的红唇,黑眸转到他的脸上时,顿时就变得慵懒而深邃,轻声细语地一字一字戳穿他背地里阴损的招数:“听说有种诡异的蛊虫叫做同心之蛊……”
金皎的脸色瞬间一片惨白,石将离虽然仍旧笑意盎然,言语轻柔,可她那眼底跳跃的火焰分明就是不动声色的告诫:“金皎,就凭你和你父亲,也想要同朕玩心计?!”
她把话说得很不客气,那一瞬却在心里感慨——
连和她玩心计都玩不过,又怎能入得了她相父的法眼?
这个娃娃脸的男人,看上去虽然并不惹人讨厌,可是,某些方面却实在太嫩了……
姜,总还是老的辣呀,难怪小菲那般死心塌地……
而在这整个过程中,沈知寒由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与石将离刻意针对告诫金皎不同,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了贺岩和月芽夫妻俩身上——
且不说小梨一心为了替月芽出头,单单就现在而言,这夫妻俩自从得知了他和小梨的真实身份,便就一直出乎意料的沉默,连起码的寒暄也没有,这委实怪异得堪称有几分诡异!
那一瞬,他突然有了些莫名其妙的预感。
即便月芽同贺岩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可是,月芽无论面容气质,都不像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什么样的大户人家,舍得让自己女儿从大夏京师远嫁南蛮养象寨?
而且,月芽从没有向小梨提及过自己的父母亲族——
月芽的身份,看来绝不简单!
就在石将离犹不解气,打算继续对金皎冷嘲热讽之时,沈知寒突然出声打断了她。
“小梨,我有些乏了。”他不露痕迹地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石将离,不过短短的七个字,石将离便就觉察到了蹊跷,这才悻悻地打发金皎离开。她本有意愿留下贺岩与月芽一同晚膳,却在觉察到沈知寒目光有异时打消了这念头。
“怎么了?”待得月芽和贺岩毕恭毕敬地行礼离开之后,她迫不及待地从他腿上弹起来,不只紧张兮兮地出声询问,甚至还越庖代俎地伸手来探他的额头,关切的神情溢于言表。沈知寒愣了一愣,神色并没有稍变。
他淡淡地轻笑,抓住她那还没来得及覆上他额头的手,包裹在掌心里轻轻摩挲:“今日本该替你细细查看那蛊虫,不想却一时忘情,难以自持……”话说了一半,他突然停下了,却只见她俏脸之上染着若云霞一般醉人的绯色薄媚,不言不语地发狠垂着头,很难得地显出了些羞怯。
或许,他没有必要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她,一旦离开了南蛮,只怕她与月芽,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习惯了一个人的他很明了孤独是何种滋味,而月芽,小梨显然把她真正看作是挚友了。
只是,这所谓的友情,又能经受得住多少考验呢?
他想,他应该为小梨保有这段友情,至少,尽量要让她记忆之中的这段友情没有丝毫的瑕疵……
所以,有的秘密,就让它永远是秘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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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一直到第二日宣慰使大队人马亲自前来,沈知寒也没有让石将离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就连石瑕菲苦恼晚膳后非常地向晕晕欲睡的石将离倾诉自己情感上的烦恼,他也能面无表情地杵在一边,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毫无半点回避的自觉,把石瑕菲给臊得只说了几句便不得不借故离开了。
从离开景宏到马车沿着官道驶入锦阳关,确定自己带着她安全回到了大夏的领地,他才敢暗暗松一口气,庆幸一切没有再节外生枝。可是,一想到接下来将要面对宋泓弛、思云卿、韩歆也那一票人,他便瞬间有种前路险阻坎坷的感觉,不由在心里连连苦笑。相王府位于城西,朱红高墙,满眼锦绣,的确是气派,就连府邸门口那“相王府,也是石艳妆亲手所题。
而对于石将离而言,她是委实不愿自投罗网去招惹宋泓弛的,所以,在十数日舟车劳顿的赶路之后,她顺利回到了京师,本还想先回宫以沐浴更衣为借口拖延一阵子,谁知,固执的石瑕菲竟然抢了车夫的鞭子,直接将马车驶到相王府门前才停下,逼得石将离不得不厚着脸皮去见宋泓弛。
石将离求救般的望着沈知寒,期望这靠山可沈知寒却本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心思,以眼神戏谑她逃得了一时,逃不过一世,与其畏首畏尾,不如大义凌然死得其所,索性早死早超生,这才绝了她逃避拖拉的心思。
不够,他倒也的确够意思,自从进了相王府就一直牢牢握住她的手,也不知是不是在兑现自己做她靠山的诺言。
宋泓弛的病大约真的有些严重,整个相王府似乎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石将离一直走得磨磨蹭蹭,三步一小歇,五步一大歇,可最终仍旧免不了到了宋泓弛的寝房门口。
隔着寝房那梨木雕花的门,听着里头传来压低却止不住的咳嗽声,石将离才突然感觉到了心酸。
这扇门,她曾经推开过无数次,无助时,恐惧时,高兴时,伤心时……在她的感觉中,相父如同不会老,不会病,一直是她最强而有力的后盾。每一次推开门,她都总能看到相父的身影。她也曾腻在这寝房里,缠着相父教她读书写字,赖着相父把当初在大理寺审案的经过当成传奇故事一般说给他听,甚至,就在这件寝房里,她亲眼看到母皇抓起桌上那并蒂莲的白玉纸镇,狠狠砸向相父——
白玉纸镇落在地上,甩碎了一个边角,而相父的额角血流如注,源源不断地淌下,染红了他朴素的衣袍。而那时,她却只能抱着相父的腿瑟瑟发抖,听着母皇用最难听的话咒骂相父,逼问他是否谋害了那个来自南蛮的摆夷男人。
而最讽刺的是,据说那白玉的并蒂莲纸镇是母皇年少时赠与相父的信物,承诺要册封他成为大夏的凤君。只是,人未老,誓言却先一步随了风,母皇为了博另一个男人的欢心而大兴土木见了水榭寝殿,尔后又为了那个男人大举兴兵进犯南蛮,最后,母皇甚至因为一个身份卑贱的战俘之死而大发雷霆,却忘记了相父至始至终一直为了石家的社稷江山任劳任怨。
她也曾经不平,不解,甚至于,母皇去世之后,她完全无法接受小菲的存在。她恨那冰冷的御座,不愿修习那些御人之术,甚至于,登基那一日,她哭闹着不肯任由宫娥替她穿戴龙袍金冠。最终,是身着蟒袍的相父亲手替她穿戴,而她也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
既然母皇三心二意,未曾遵守诺言,相父何必要这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