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月呜咽着回答:“不是皇上,是……是一个自称半夏居士的人,奴婢从前听也没听说过此人,直到前日突然收到一封家乡来的信,本以为是家书,谁知拆开一看,这个半夏居士竟是以奴婢至亲之人的性命相要挟,要奴婢将毒药搀进王爷夫人带回京城的药材里,奴婢、奴婢……”一时泣不成声。
半夏居士?持盈不由感到相当惊讶,果然是出现了自己始料未及的人,前世自己在崔颉身边,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此人两次施计,风格鲜明,既有百里赞的高瞻远瞩,又有山简的细致缜密,不屑于玩弄阴谋诡计,反而喜欢看着你明知是陷阱还要跳进来的样子,在一旁摇着扇子沾沾自喜。
“燕州多山参雪蛤,此人定是料定我们若决定回京,必会带上上好药材,”崔绎声调低沉,带着一股隐隐的怒意,“没本事以德服人,便只会用些下三滥的威胁招数,哼!”
持盈还在想那半夏居士的事,弄月忽地道:“夫人……奴婢还有一事……”
持盈淡淡地打断她:“是放走谢玉婵的事吧?”
弄月埋下头去,小秋立时就火了,刚才的同情也荡然无存,跳脚道:“是你把那泼妇给放了?你——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多半是太妃写信来求你的吧?”持盈问。
弄月满含羞愧地点点头:“娘娘说谢家已有意要投靠皇上,奈何……奈何没有嫡女,便想要将谢玉婵骗回去,献给皇上,奴婢心想谢家兄妹留在府上也是添乱,走了也好,就把她放了,奴婢是真的没想到他们竟然还要绑架夫人!如果知道,就是砍下奴婢的手奴婢也绝对不会放了他们啊!”
话至此,端妃重病想要见崔绎之事,已经可以确定是阴谋了,持盈也不让她平身,而是转头看着崔绎,等他定夺。
崔绎坐在椅子里,一脚架在膝头,眼神阴鸷,沉默得吓人。
“王爷,”持盈走到他身边,“王爷,咱们先回去吧,若是下不了决心,不妨听听先生的意见。”
崔绎仍是沉默不语,弄月小声说:“娘娘在信里……提到王爷,说是心里一直牵挂着王爷,让奴婢一定要好好伺候王爷,谢家和叶家的决定,她没有办法反抗,只希望王爷好好的,没病没灾……”
崔绎长长吐出一口气,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然后重重一拳砸向桌面,“嘭”的一声巨响,吓得弄月不敢再说下去。
于是连持盈也不知道这时候还能说什么了。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崔绎是一个人前不苟言笑,但内心情感丰富的人,虽然随着二人的日渐亲密,他也会越来越多地展现出柔情的一面,但大多数时候,武王崔绎仍然是一个表情欠奉的人。
然而此时持盈却从他的脸上读出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对抚养自己长大的端妃叶氏抱有极深的感情,甚至有可能超越了生母孝怜皇后,端妃的牵挂让他感到温暖,迫于家族压力的背叛又令他心寒,同时还有那么一些自责的情绪,为他没有早日醒悟、没有能力保护母妃的现状而自责。
“出发吧。”这样的沉默持续了不知多久以后,崔绎猛地站了起来,大步出门去。
持盈马上跟上他,同时回头命令小秋:“小秋,去叫人把弄月关起来,在我和王爷回来之前别让她寻短见,其余的听先生安排。”小秋马上就去办。
崔绎大步流星地回了主屋,其余丫鬟们都在门口待命,弄月寻短见的事她们已经都听说了,这时一个个都大气不敢出,看到崔绎回来,稀里哗啦就跪了一地。
持盈快步追上:“车马都备好了吗?翠竹、碧桃你们两个跟着伺候,其余人留在府里,务必保护好小姐,如果出了什么差池,回来唯你们是问!”丫鬟们轰然应和,纷纷该干嘛干嘛去了。
行李头一晚都已装上了车,曹迁在府门外候着,看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来,俱是一脸憔悴,不由满头问号,想问又没敢问,打开马车门将他们让上去。
两架马车,一千亲兵随行,出了城门上了官道,没走多远,崔绎突然朝外大声说:“停车!”
马车立刻停下了,曹迁骑着马调转头来问:“王爷有何吩咐?”
崔绎冲坐在对面的持盈抬了抬下巴:“你下车。”
持盈和曹迁都是一愣,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下车,回去,”崔绎的样子像是已经冷静下来了,眉头展开,语调沉稳,“既然明知是陷阱,就没有两个人一起跳下去的道理,你回去,好好守着娴儿,若我一去无回,燕州上下便以你为主,日后若有机会,再杀回京城去为我报仇。”
曹迁并不知道这事情的内幕,听了这话顿时面无人色,大叫道:“王爷何出此言?”
崔绎缓缓摇头:“仲行送夫人回去,或者我下车骑马,你们回去。”正要起身,被持盈一把抓住了手腕。
持盈一脸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表情,说:“王爷让我们都回去,自己一个人去闯龙潭虎穴?开什么玩笑呢!要回去也是曹将军回去,我得跟着王爷走。”
曹迁马上说:“王爷夫人去哪儿末将就去哪儿,别说龙潭虎穴,就算是闯地狱,末将也绝不眨一下眼皮!”
崔绎将起未起地被拽着,内心挣扎,持盈硬将他按回去:“王爷,王爷的心意我和仲行都懂,此去九死一生,实在犯不着大家一起折在里头,可是就算我们留下来又有什么用?没了王爷的燕州就是一盘散沙,尊谁为主都没有用,王爷无幸,燕州十万军民亦无幸!”
“想想娴儿,她还那么小,王爷忍心让她失去疼她爱她的父王吗?”崔绎挣了挣,持盈坚决地按着他不放,“我们不能抱着必死之心去京城,而是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活着回来!”
曹迁大力点头:“夫人说的对!王爷,你不能有事啊!”
崔绎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放弃了:“走吧。”
队伍终于又再次上路,崔绎仰头靠着车壁,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持盈同样心情沉重,撩起窗帘向外看。
鹅毛般的大雪肆意飞舞,天地间一片粉雕玉砌,银装素裹,安静得如同鸿蒙初开,万物消寂。
雪白的路面上没有一个脚印,一如所向的前途,吉凶难卜。
098、满纸辛酸
启圣二年正月十九,京城。
醉蝶山行宫中,住着的都是先帝的遗孀,除了崔颉的生母懿明皇后荣氏外,所有为建元帝生育过儿女的嫔妃都在新帝登基后迁居此处,每日吃斋念佛,颐养天年。
“咳咳咳……”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直从里屋传出来,从宫里跟过来的宫女太监们或双手合十对天祈祷,或跪在佛像面前不断磕头,偶有啜泣声,也只敢压得很低,生怕打扰了里面浅眠的人。
和庆太妃从去年开春时候起,大大小小病过四五次,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危险,行宫不比禁宫,一群未亡人和启圣帝不沾亲不带故,每月的炭火都是中等偏下的灰炭,不但呛人,量还不足,偏偏今年的冬天特别的冷,正月十五那晚叶氏觉得精神还好,便在院子里看了一阵焰火,谁料半夜里竟病得直接一脚踏进鬼门关,幸亏当值的御医到得早,高烧退了,总算没要命。
静王崔祥连夜快马加鞭地赶来,在门口听宫女说母妃没有危险了,下一秒就晕了过去,还是被人抬进去休息的。
虽然在御医的救治下,叶氏暂无性命之忧,但从那天起她就再也没能下床,白天浑身无力,夜里低烧不断,好几次烧得说起了胡话,又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从元宵第二天起崔祥就守在了醉蝶山行宫里,启圣帝废藩收权,他正好也无事可做,便在病榻前尽孝,有他陪着,叶氏的心情要好不少,只是三餐仍吃不进多少东西,人一天比一天憔悴。
叶氏病倒的第三天,崔祥伺候母妃吃了早饭,丫鬟们要给太妃沐浴,他便避到了耳房去,才坐下吃了几口糕点,就有宫女来禀报,说宫里来了人要见他。
崔祥排行老七,前面有崔颉、崔绎、崔焕三个风格不同但都十分厉害的兄长,早就知道自己没可能做皇帝,打小就是温顺乖巧的性子,前年行了冠礼开府出宫,建元帝没来得及给他说个王妃就去了,崔祥也不介意,一个人在王府里过,偶尔来给母妃请安,顺带问候一下其他太妃,从不惹事。
但人乖不意味着事不会自己找上门,建元帝驾崩以后,崔颉就陆陆续续找过他很多次麻烦,崔祥谨遵母妃的训导,皇兄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他娶荣氏的外甥女他就娶了,夫妻俩洞房时候更是陪着十二分小心,生怕把新娘子弄疼了,明天去找小姨告状后天自己脑袋就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