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寒云一向觉得自己有着硬比坚石的心肠,不然, 他也不可能做到汪伪政府的二把手,也不可能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刽子手。可即便这样,他总是本能地对那个女子心软, 是从当年那个少年副官将那对姐弟从古井里提上来时,便已注定写好的宿命。
司机忐忑地看着袁寒云,等待着接下来的命令。
然而在沉默的空气中,袁寒云低声开口跟他嘱咐了两声。那司机先是讶然地睁大眼,却又被袁寒云的目光冻得收了脸上的表情,乖乖说了声明白。吩咐完所有的事情,袁寒云这才戴上黑呢帽子,打开了车门迈步不急不缓地走了出来——
一身墨色风衣,墨色长裤,青色短靴,头发和眼瞳也是浓重的黑色,只是发间偶尔有白茬。
袁寒云手插着兜站在长街之上,男子面容上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笑意里又有着浑然天成的冷漠,可当他望着落旌时,眼神干净若昔日少年,亦有经年之后尘埃落定的从容不迫。
他整个人就像一只乌鸦,黑色就是他最好的保护色,而冷漠才是生存之道。
这是落旌看见袁寒云时,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评价。她远远地看着那个男人,艰难地喘着气,只觉得心下随着那个评价一下子冒出了很多问题。
她想找他问清楚。
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暗花细白的麻桌布上,映射出七彩迷人的光芒。因为战争的蔓延,租借里的咖啡馆中并没什么人,显得几分安静,而在安静之中又彰显着冷漠与疏离。
墙壁上挂着西瓜红的百折绸罩壁灯,因为是白天所以没有点灯,可那份红色却给整间咖啡屋平添了三分亮意与暖意。
瓷勺碰着咖啡杯发出清脆的叮铃声,杯中浓黑的液体便漾起一层层波纹,一如心思荡起的波澜。落旌抬起头,打量着坐在对面的男人。她记得上一次他们重逢是在昏暗的夜上海,尚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便匆匆分别了。
而这一次,落旌看仔细了,但却觉得眼前人和当年皖水河畔的少年副官比起来,除了岁月留下的痕迹之外,袁寒云依旧风流倜傥,除开一身笼罩的无边暗色。
落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后,她还能跟袁寒云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喝咖啡。而那些原本心里如同藤蔓纠结盘绕的问题,此时在对面男子带着调笑与散漫的目光下,她突然觉得……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袁寒云交叠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唇畔是懒散的笑意:“这个时候还能坐下来同我喝咖啡叙旧的人,恐怕也只有你了……啧,落旌,你不怕被人戳脊梁骨,说你跟大汉奸来往,是个小汉奸?”明明只是一句简单散漫的反问,却轻易地驱散了咖啡馆中特有的客气与疏离,仿佛他们只是多年不见需要热络叙旧的朋友。
闻言,落旌侧头温柔一笑,搅动着杯中的咖啡:“这种话从小到大我听过多少,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顿了顿,她垂下眼,眼睫落下一片阴影,继续说道,“我还记得,那年皖水河畔,你手里拿着银元对她说,没有人会可怜李家的孩子,而我们会过得比乞丐还要惨。”那些令人难堪的过往被她用平静的语气讲出来,褪了火光与血腥的味道,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玩笑。
袁寒云一直敲打着桌面的食指一顿,他摇头失笑:“我记得我曾经夸过你聪明得紧,只是没想到,你这丫头除了记性好之外,还很记仇——”
骨节分明的手指撑着额头,袁寒云薄薄的两片唇抿出一丝苦笑,回忆着过往,“从前大抵是我太过年少轻狂,总觉得这个世道是非正义黑白分明,可等到报应落到了自己的头上,我才算真正明白了,原来人世的是非不能只用善恶来判断。”他额头上的美人尖发丝根根分明,如松柏青针,然而语气却透露出难掩的疲惫失落。
胶片放在留声机里,流淌着沉缓的华尔兹。
一圈又一圈地转着,永不停歇,永不疲倦。
不知为何,落旌突然觉得嘴里很苦,哭得像吃了黄连一般。她端起瓷杯轻抿了一口,没想到咖啡的甘苦反而冲淡了舌尖的苦涩。女子面容沉静,唇畔抿着一丝恬淡的微笑:“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君闲为李家报了仇,而她也决定放下对于眼前男子的所有成见。
袁寒云苦笑了一声,心里默念着都过去了。
顿了顿,他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落旌,带着风月场老手的神态,半响一笑:“你嫁人了?是跟你来的那个男人?”语气里带着袁寒云特有的三分轻蔑三分漫不经心,因为他打心里觉得那个瘦而斯文的男人,根本配不上她的。
落旌正喝着咖啡,听到他的话差点呛住,脸颊染了几丝红像是雪帕上的红胭脂:“不是。”顿了顿,她抿了抿嘴抿出一个甜蜜的笑容,补充道,“是,慕轩。”她模棱两可回答的只是第二个问题,因为若按旧式礼规矩来说,她与慕轩既无三媒六证也无媒妁之言,能有的不过只是一纸慕轩自己写的两张婚书。
袁寒云手中本来握得好好的勺子一下子掉落下去,溅起几滴褐色液体,衬得瓷器杯沿泛着柔和的光,只是勺子落在上面发出的叮铃声响仿佛寒冰,生生将袁寒云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男子手腕上价格不菲的手表毫不留情地向前走着,落旌不解地看着失神的袁寒云,只能看到他的神情在秒针走的一圈中闪过了震惊、失望与落寞。至于其他太过复杂的情绪,落旌一向不是好事的人,如今她亦是没有那个好奇心再去深究。
她听老人说,一般有美人尖的男人大多对感情执拗,只不过她并不觉得这一条能够对的上混迹风月的袁寒云。仿佛过了一个钟头那般久,袁寒云才从失神的状态下出来,看着手腕上的表,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恭喜。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们还能在一起。”
当年,李经方拜托袁寒云让他先行带着落旌上了离开北平的火车,然后再在旅顺码头汇合。
袁寒云当然知道落旌去了日本,也知道当那个少女离开之后,留在北平的段慕轩急得快疯了。平心而论,若他是被留下的那个人,他袁寒云绝对不会原谅那个女人。
但是没想到,段慕轩可以毫无芥蒂……甚至,最终兜兜转转,他还是找到了她。
落旌客气地莞尔一笑,只不过眉梢眼角藏着的那份情意假不了:“谢谢。”
“不客气。”袁寒云端起咖啡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咖啡店的门被人推开,一个神情仓促的男人提着黑皮箱子四处找着人,最后目光锁定在袁寒云那里,朝他们走过来。
袁寒云抬了抬下巴,儒雅平眉下的丹凤眼带着三分黑帮出身的匪气与侠气。那个男人点了点头,便将黑皮箱子放在落旌身前。箱子触碰到桌面时发出闷响,看得出不算轻。男人放好后,他便恭敬地站到袁寒云的身后。
落旌狐疑地打量着那黑皮箱子,问道:“这是什么?”她打开眼前的皮箱子,但只是看了一眼便重重地关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袁寒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吐出什么郁结一般,他再次抬头,朝落旌挑眉微笑着说道:“你要做的事情,我拦不住你。因为你也拦不住我要去做的事情。那张通行令你收好了,是以我心腹的名义开出的,至少在维新政府的管辖区域里,还没有人敢不买我的面子。”
袁寒云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侠气和匪气,落旌看着他衣领口绣着的茉莉花这样想着,所以,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去做日本人的走狗?
“先别着急拒绝,这个世道没钱没权就寸步难行。你需要这些。”
袁寒云轻笑,“现在纸币不值钱,所以就给你银元了!只不过是两千块大洋,我送给你,那就是你的,拿去送人也罢,拿去丢掉也罢,我不会过问的。这些身外之物,我这辈子还从没将这点东西放在心上半分。”
说话之间,他已经站起身戴上手套与帽子,路过落旌身旁时停了一下,终是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嗓音低沉地说道:“落旌,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带着男人特有的低沉嗓音,不再是落旌熟悉的漫不经心,而是带着岁月打磨过后的情深且长。而说完这句话,袁寒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转身留下一个潇洒不羁的背影。
落旌怔怔地看着袁寒云高挑挺阔的背影。她记得,当年她被大伯带着离开中国去日本的时候,临别之际时,他也是这样跟自己说的。她坐在这咖啡厅中看着街道上零星走过的人们,蓦地想到了物是人非四个字。
等到留声机切换了音乐时,落旌回过神来失笑地摇了摇头,提起桌上的皮箱站起身来,然而一直桌上的报纸却轻飘飘地掉了下来,上面加黑加大的字体尤其得扎眼!蓦地,落旌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报纸上的标题大字:
长沙会战告急,七十四军五十八师师长叛逃,五十七师五十八师遭日军连番轰炸,损失惨重。
后背一下子冷汗涔涔,来不及多想,落旌一把捡起地上的报纸提着箱子便快步出了咖啡厅。
因为袁寒云的特许通行证,所以他们离开的时候尤其顺利。绿皮火车发出汽笛声缓缓开动,傍晚的凉风从开着的车窗外吹进来,吹得窗前女子的头发微乱。
落旌忐忑地抓着手里的报纸,目光薄凉地看着外面:正是黄昏时分晦暗的风景,夕阳的暖光缓缓漫过原野荒田、乡村废墟还有死城兵营,转眼一掠而过,然后便又是另一面荒芜风景。
“落旌,你也别太担心。报纸上说得太模糊,谁又说得准呢!”晕黄的车顶灯下,老林这样安慰着忐忑的落旌,“还是未知的定数,你也别自己吓自己了。”
落旌抬起头,眼瞳黑得如同凄凄夜色:“老林,你不明白……我现在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就像是被人捏着,那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林可胜叹了一口气,决定放弃劝说落旌休息。
火车灯灭的时候,有的人睡着了,有的人还醒着,只不过四下一片死寂。落旌眉目轻触,下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只觉得心跳得太厉害,是呼之欲出的忐忑与不安。